第三节 技术爆炸
我们反思中国的近代历史,总是喜欢先从文化角度批判,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激扬文字,指责先人如何道德有问题“封建腐败专制”。然后就是制度有问题,如何不学习西方的先进制度。然后论证出,文化之殇加制度之殇,亏损和失败是必然的。对文化和制度的批判,百战百胜,于是文化和制度被不断革命,但没有解决最终的“铁”问题。于是经过一百多年,不断革命改革中又回到了市场经济的文化和制度。
实际上,当时造船的失败,不是文化问题也不是制度问题。而是当时,1860年代到1890年代,是世界造船业技术飞速发展,知识爆炸的时代,大概可以与今天的信息革命,摩尔定理相提并论。在当代中国,运十飞机和半导体产业被放弃,也是面临类似的局面,世界的飞机和半导体技术发展太快,自己辛辛苦苦造出来了,但很快就落后于时代,没有经济效益。
船的技术进步体现在三个方面。外轮被内车(螺旋浆)取代。以前的蒸汽船左右两边有两个大轮子划水,驱动船的前进,“轮船”因此得名。现在被推进效率更高的水下螺旋浆取代了,虽然看不见轮子了,但轮船一词延用到现在。再是随着船的高速化,船体需要更加细长,需要用铁加固。先是铁骨木皮,再逐步过渡到全铁船。铁船比木船自重轻,强度好。随着冶金技术的进展,炼钢平炉的普及,1880、90年代后则是钢制船体。
从木船到铁船是非常大的技术跨越。对于中国和日本这种传统造船业非常发达的国家来说,转产西式木船比较容易,各种工艺流程与传统技法差异不大,容易吸收。但铁船就完全不同了,要对铁板进行曲折加工,工艺流程完全不同。先要绘图,然后根据图纸加工成木制曲线板,然后在铁板上放样下料,最后把铁板铆接起来。整个工艺过程需要熟练的铁工,但中国和日本没有,需要培养。相关的设备投资也很大,原有的木制加工设备不能用了。这些都需要巨大的投入。“金瓯”虽小,但标志着一个技术跨越。但跨越之后,中国倒下了,因为不符合市场经济比较优势。西方技术在东方生根,再次由日本接过。钢取代铁只是材料变化了,工艺流程和设备没有太大区别。
第三个技术飞跃就是蒸汽机了。蒸汽机发明很长时间后,蒸汽机才被装上船舶,海船就更晚了。船用蒸汽机比陆用蒸汽机的效率更加落后些。因为蒸汽机靠汽化水作功,需要不断补充水,在大海里只能加海水了。海水里有盐份,会使锅炉腐蚀,于是压力不能太高,容易破裂。船用蒸汽机的压力通常不到0.4kg/cm2,以保证安全。作为对比,标准大气压约为1kg/cm2。这样的低压,导致蒸汽机的效率非常低,所以长期以来只能作为风帆的辅助动力。
1834年发明了冷凝器,使蒸汽冷却后变成液态水重新回到锅炉,蒸汽机可以使用蒸留水封闭循环,不需要外界补充水,避免了锅炉腐蚀。此外,随着“铁”的冶炼技术进步,更强的材料被提供,蒸汽机开始向高压化发展。1862年,蒸汽压力达到4kg,出现两段膨胀的蒸汽机。高压蒸汽推动高压汽缸后还有足够的压力再推动一台低压汽缸。这种复式蒸汽机的燃料消耗率只有单式的一半。1873年,蒸汽压力达到10kg,出现三段膨胀的蒸汽机。推动高中低压三台汽缸,燃料消耗率又降低为两段式的一半。1890年代则突破了14kg,出现了四段膨胀的蒸汽机。但此时出现了汽轮机和柴油机,四段膨胀的蒸汽机并没有得到广泛应用。现代的蒸汽机都是汽轮机了,汽轮机的雏形就是中国古代发明的走马灯。
随着高压化发展。锅炉的形式,从方形底部加热,变为圆形通过的烟管加热的烟管锅炉,再演变为水火易位的水管锅炉。锅炉形式的变化,体现了“铁”加工技术的进展。
近代蒸汽船的技术虽然在一日千里发展,但很长时间不能和不烧煤的帆船竞争。蒸汽船与其说是运货运人,还不如说是运煤。1860年代是帆船的黄金时代。1868年的统计,英国帆船25,500艘/4,878,000总吨,蒸汽船2,944艘/902,000总吨;法国帆船15,182艘/923,000总吨,蒸汽船433艘/135,000总吨;德国帆船4,991艘/891,000总吨,蒸汽船114艘/56,000总吨。帆船占压倒优势。
蒸汽船虽然无法与帆船进行经济竞争,但突出的优点是定时定点,很少受气候影响,不象帆船要靠风,便于开设定期航班。那个时代的蒸汽船主要用于开辟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用于人员和邮政运输的定期航线,所以往往称为“邮船”。蒸汽船一边接受政府补贴,虽然蒸汽船的经济效益不高,但能加强对殖民地的控制,补贴是合算的。另一边则是高昂的船票,因为乘客多是殖民地的官员和到殖民地淘金的冒险家,他们不在乎票价。当然,不考虑经济性的军事运输,也大量使用蒸汽船。我们可以发现,蒸汽船的数量和在整个船队中所占的比例,英国首屈一指,因为它的殖民地多,德国最少,因为殖民地少。蒸汽船能够与帆船进行公平的市场竞争,要到1880年以后了。
中国近代造船,从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正是世界造船技术发生激变的前期。规划建设的时候,世界的主流还是铁骨木皮。当中国完美建造完成近代铁骨木皮巡洋舰时,世界已经过渡到了铁船时代。“金瓯”虽然抓住了铁船的时代脉搏,但无奈太小。如果全面转产铁船,刚投资的铁骨木皮设备就白白浪费了,巨大造铁船的设备投资怎么出?可以想象技术还在飞速发展,难道要不断投资更新设备?军舰虽然要铁船,但还可以继续造民船啊。但是,此时的蒸汽船对外不能与有补贴的外国蒸汽船竞争,中国也没有海外殖民地。对内不能与中国传统的沙船竞争。中国的沙船是造船史上的一绝,平头,阻力小,吃水浅,少搁无碍,现在依然被广泛应用,当然用上了现代材料还装上了动力。用还处于幼年期的蒸汽船与在市场经济中锤炼了几千年的沙船竞争,除非脑子进水了。
李鸿章的脑子还真进水了,除了设立造船厂外,还在1872年设立招商局,并吸引了大量民间资本投资,从事蒸汽船运输。市场竞争的压力使李鸿章冒天下大不讳动用职权,让招商局垄断官物运输和漕运。不仅导致当时世论的批判,也成了当年中国不是市场经济的罪证。幸好李鸿章没有赤裸裸的象英国或者后来日本那样直接给补贴,他也没有那个权力,中国是民主宪政的国家,权力是受到制约的。否则又不知道犯下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招商局主要是买船,与外国航运公司竞争,也有过初期的辉煌,业务也曾经扩展到海外。但1880年以后,新式更高效率的蒸汽船层出不穷,继续买新船参加市场竞争,经济效益都有疑问了。于是精明的中国人从买船又过渡到租船,招商局专注内河和近海运输,远洋则租船。
于是,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租用英国的高升号运兵,结果被日本击沉。后迫不得已用主力舰队护送6艘招商局的船运兵,结果爆发黄海海战。海战失败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在近海,不便舰队机动展开。这不是什么腐败制度训练等原因,而是现实的技术限制,招商局的船不能远洋。海战虽然失败,招商局的船还是完成了运兵任务。
指责先人的道德制度,除了体现我们的道德优越感外,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先人并不比我们笨,从造船开始,到买船到租船,每一步都是在当时具体技术条件下最优选择,符合市场经济比较优势原则。今天的我们不也这么从造到买到租。唯一可能需要指责的就是当初为什么要造船呢,直接租不是更好,走了很多弯路,耽误了发展。如果当初把造船的钱投入到最有比较效益的地方,比如房地产,每年增值N%,该是多大一笔财富啊。但是,历史的发展不是一帆风顺的,实践才能出真知,当初不造船怎么能认识到租船的优越性?!就像今天的我们,没有经历过造东西时代的艰难困苦,现在怎么可能坚定地毫不动摇地走在市场经济的康庄大道上。
但是的但是,从长远眼光看,没有本事搂着一堆钱是危险的。甲午战争的失败,中国不是输在银子上,而是输在“铁”及“铁”制造的钢铁机器上。
第四节 市场乎?计划乎?
上海是远东最大的港口,大量西方船只出入,也带动了上海船舶修造市场的繁荣。但我们只知道,上海船舶修造企业都是外资企业。江南制造总局的前身实际是一美资企业,由于竞争激烈,想退出船舶修造市场,几经转手之后被李鸿章接收,在此基础上成立了江南制造总局。这些外资船舶修造企业的活动没有留下详细记录。中国传统是市场经济,政府不干预经济,自然也没有必要对经济进行统计。于是,中国历史书里很少有数字的记载,即便有,也多是估数,不准的。对中国历史研究,也就缺乏数字研究,往往根据什么人或者什么典籍上的话去定性,或者根据外界其它的数据去估计。比如说,两千年前的文学作品《诗经》上说“莫非王土”,就定性说中国古代不是市场经济,因为土地都是皇帝的,没有私有制。但《诗经》的开篇又说“君子好逑”,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得出结论中国古代是恋爱结婚自由。
日本幕末诸藩在停止自力造船后总共买了大大小小97艘蒸汽船,这些船只大多数是从上海购买的。从中可以窃见上海船舶修造市场的繁荣。中国民间一定大量购买使用了蒸汽船,具体数目不详,一定会比97艘多很多。维新后,这些船只被新政府接收或者被委托给新政府。1870年,日本政府用这些船成立了一半官半民的廻船会社,运营大阪——东京的定期航线,每月三班。政府通商司命令一些大问屋(批发商)的物资集中由廻船会社运输。结果开业不到一年,留下15万多元的债务,被大藏省解散。
如果这事发生在中国又是制度问题,但日本还是技术问题。两国虽然有相同的文化传统,但大炼钢铁之后,认识上就渐行渐远了。这些蒸汽船虽然多是船龄不足十年,但其时造船技术发展太快,很快显得老朽,效率低下。要命的事,蒸汽船货物运价,与原来日本传统的和船一样,实际日本和船是中国船的变种,烧掉的煤都超过了运费。而客运票价则参考外国邮船,上等仓20两、中15两、下9两。要知道外国邮船的乘客都是有钱的去殖民地淘金者或殖民地官员,日本人出不起这么高的票价。在当时,即使西方,帆船也占压倒优势。廻船会社的亏损破产是当然的。这是无视当时蒸汽船技术界限的结果。
虽然是技术原因,但这么无知不仔细计算就这么营运,还是制度之殇。不过呢,日本比较宽容先人。当时的先人被时代的热情驱使,想急切地把落后的帆船取代成先进的蒸汽船。不管主观愿望如何,传统帆船从事海运一直持续到1930年代。传统帆船的市场生命力是极其顽强的。
既然是技术问题,那就可以吃一堑长一智,逐步改进。后来成立的三菱会社就避开日本沿岸航线,避免直接与传统帆船竞争,而主要从事北海道、琉球、中国、朝鲜、香港等中远航线。这些航线与西方殖民地航线的蒸汽船运用大体吻合。当然,西方给邮船直接补贴,日本也得给三菱补贴,否则无法与西方邮船竞争。为什么要补贴呢,直接租不是更好?当代主流经济学家对能买到有补贴的飞机兴奋不已。1874年台湾出兵想租英美的蒸汽船被拒,下决心培养自己的船队,日本的战略目标是“征韩”。这些中远航线需要大船,日本还没有能力建造,三菱船队主要是买船。中国可能是“中外和好”的双赢局面,没有被拒绝的经历,不注重培养自己的远洋船队,于是甲午战争时租船。
政府在半官半民的三菱身上投入了大量的经费,政府首脑大久保利通和大隈重信鼎立支持三菱。但同时期,不要政府一分钱投资的民间小蒸汽船蓬勃发展起来了,市场经济真是魅力无穷。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现象,凡是日本政府关注并投入的地方,总是搞不好没有经济效益。让市场自己发展,往往有好结果。中国政府不管不问,相信当时一定有小蒸汽船的兴盛,从日本大量从上海买船可以旁证这一点。成立招商局则是与民争利,违背市场经济原则和传统。
先是外国人首先用蒸汽船在濑户内海开辟神户到大阪的定期航线,不到两小时就可以从神户到大阪,如同做梦一般。在这刺激下,日本民间也开始投资用蒸汽船投入竞争,竞争使濑户内海的海运市场繁荣。铁路的修建和开通,使定时定点的蒸汽船更加兴旺。蒸汽船虽然竞争不过铁路,但可以使分断的铁路连接起来。其时日本的铁路才刚开始修建,还远没有成网。同样的竞争繁荣出现在离京都和大阪不远的琵琶湖,此湖是日本最大的湖,北陆地区到京都和大阪的物资,需要走琵琶湖。铁道出现后,穿越琵琶湖的大津——长浜航线,是连接湖两边铁路重要航线。
是制度还是技术原因导致小蒸汽船繁荣?这还是技术原因,跟市场经济无关。濑户内海和琵琶湖风平浪静,航行距离短不需要装载很多煤,有效载荷大,于是形成了对传统帆船的竞争优势。这些船都为木制,装一台比较高压的单式蒸汽机,大的只有100吨左右,最小的只有5吨。5吨的船当然不能运货载人,但可以拖一艘传统帆船,土洋结合,优势互补。当然,这些小船是不能驶向开阔的外海。这种应用模式,实际与西方早期的蒸汽船在内河应用相当。中国湖泊河流众多,一定也经历了这种内河小蒸汽船的兴盛,上海大量的外资船舶修造企业可以佐证这一点。后来茅盾的短篇小说《春蚕》里也描述了小火轮。
1877年的西南战争,三菱的大船都被调去从事军事运输,竞争的减少使小蒸汽船更加繁荣。军费开支的扩大,使社会购买力提高和航运市场扩大,小蒸汽船疯狂扩张,这与同时期西阵织的发展轨迹相当。但是,1881年开始的松方紧缩财政,一下使日本经济冷却,航运市场缩小,小蒸汽船泡沫也跟着破裂。
为了在严酷的市场中生存下来,自然拿出市场经济的法宝——价格战。价格战的结果,一下子从原来市场经济的共荣变成共倒。面对这局面,中国人会认为形势一片大好,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优胜劣汰,活下来的就是强者,政府不要干预,确实没有记录表明当时的中国政府干预了民间的小蒸汽船。日本人则比较脆弱,手心手背都是肉,谁牺牲了都不好。滋贺县出面把琵琶湖的小船主们组织成一个太湖会社。大阪府协同关系诸县先是要濑户内海的小船主们参加一个价格同盟,不久价格同盟名存实亡,政府对抗不了市场。1884年,干脆合并组织成一个会社,日本第二大航运企业——大阪商船诞生了。这手法和西阵织似曾相识吧。面对危机,日本业界总喜欢团结一致组成“会社”。中国则是放纵市场竞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吃出一个大鱼“会社”来。
1884年大阪商船成立时有99艘蒸汽船,55个船主。这些蒸汽船中,来历不明的11艘,进口的两艘,3艘是远在九州的工部省长崎造船所建造,其它都是阪神地方自己建造的。建造成绩突出的是工部省兵库造船所和神户铁工所,各12艘。兵库造船所,是官营的有好成绩是应该的。神户铁工所的所有者是英国人E.C.Kirby。其它船只则是由传统的造船个体户建造的,在传统木船上安装一台由兵库造船所生产的单式蒸汽机,这些个体户后来都没有发展成大的造船企业。中国当年除了外资造船企业外,一定也有大量的造船个体户。中国传统造船业发达,在上面挂一台蒸汽机应该很容易,但在中国也没有出现大的私人造船企业。中日两国一定有什么共同的因素,使这些个体户无法成长。
在这些蒸汽船中,技术最为高超的是Kirby的神户铁工所。大阪商船成立时,那些小船主们用所拥有的船折价入股。小船主们共同估价的结果是,工部省长崎造船所的船每吨114元,工部省兵库造船所是97元,神户铁工所则高达168元。
行文到此,本章的主角Kirby和神户铁工所终于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