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更新
大盐平八郎
序
大阪处日本之中,恃纪淡、明石两峡险阻,挟濑户内海地利,贴近京圻而四通八达,是天下襟喉,常为王者必争要地。庆长二十(1615)年,战国之末,一场久经酝酿的大决战便于此打响,成王江户幕府灭绝丰臣氏,降服诸侯,而一天下,登上权力巅峰;从此世间治平便罢,凡值有患,则大阪必先有不测之忧。
天保四(1833)年,奥州发生极端天候,数个月后,东北一带饥火中烧,地方性供求缺口终于殃及全国,劳作者的生存状况进一步恶化。于是,八(1837)年春二月,乘各地一揆之风,大阪近郊农民、城市贫民共同体就在元和偃武[1]以降的两百余年太平无事后,再度武装蜂起,欲行动乱,以拯救民难于危。其中涉及尼崎、姬路、筱山、高槻、淀、郡山、岸和田等近畿诸侯,或遣军镇压,或受命救援;亦震骇京都所司代[2],甚至惊动幕府,后续影响遍及全国。整个动乱虽仅经半日即遭镇压,但却奠定下民权运动的社会心理基础——史称“大盐之乱”,至今闻之仍发聋振聩。其魁首,就是大阪东町普请与力[3]、阳明学者、日本民权开宗——大盐平八郎。
议及德川体制末期,亦即封建秩序苟延残喘,国族处于“内忧外患”的巨大威胁中、步履蹒跚地求新图变的时代,上至治体动摇摧坏,下至社会交煎不宁,其中又惟“骚乱”(そうらん)者最不可为。名为骚乱,而其实是政经体系间的逻辑背反和社会群体生活中普遍性矛盾冲突的具体外化产物。历史学者黑正岩就曾以“封建主从关系中的精神与思想要素”、“封建经济活动中的技术与生产要素”为基础,将骚乱界定为三种[4]:其一,是掌握最高行政权的执政阶级即武士阶级的内部的骚乱——产生于权力分配冲突下的党争、御家骚动剧烈,及从中分化出具有暴力对抗性质的仇讨、暗杀等;其二,是大多数的被统治或被压迫阶级的内部骚乱——据时序、地域特征表现各异,主要由自然资源与社会财富配置不公下的阶层贫富差距、行业贫富差距、地域贫富差距等诱因点燃;其三,是被统治的下位阶级针对上位统治者的骚乱、甚至暴动(但并非是武力夺权)——其中又分二类,一是前中期不具革命性质,但带有较强阶级色彩的改革要求,如贫农阶级的“越诉”、町人的捣毁运动等;二是后期(幕末时期)富有破坏性,亦即试图反抗既定封建制度、推翻幕府统治,以及新政后否定武士组织及其社会功能的运动。
尤以江户时代中后期,日趋败坏的政权结构和封建式经济剥削体制,给渐次呈现出近代化、商业化的农民、农村和农业带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痛苦”[5],因此,导致农民阶级针对执政阶级和剥削阶级(两者往往是一体的)的骚乱事件的频发性、破坏性和革命性空前跃升。自大盐之乱迄幕末,暴民蜂起,动乱星驰,反抗运动达到高潮。
上
大盐平八郎的祖先波右卫门义胜,是“战国阿斗”今川氏真之子。永禄三(1560)年五月,“东海道第一弓取”义元被袭杀于桶狭间,是为大族今川氏颠末之始。其后又逢甲斐武田氏违弃盟约、背义侵来,连年蚕食下,今川一脉终于走向衰亡。始基溃决,主家沦倾,波右卫门便前往濒临的冈崎,与挚友关系的松平甲藏、本目权右卫门、尾崎卫门等人出仕德川家康。天正十八(1590)年,小田原合战爆发,波右卫门攫戾执猛奋战于足柄山,在家康马前毙敌足立堪平,遂受奖家宝,[6]封邑伊豆国冢本村。不久后又改仕于家康六男忠辉,在越后柏崎城任职。嗣后再随家康九子义直移居尾张,食禄二百石,改姓“大盐”。 宽永二(1625)年二月,波右卫门走到了此世人生的尽头。元和年间,其季子迁往大阪任町奉行与力,是为大阪大盐氏之初代。
当时的大阪,分东西两町。町奉行各领“与力”三十骑、“同心”[7]五十人,奉幕命行事,是町内唯一的武士组织及最高掌权层。观其权力更迭方式,表面是“权限一代”、“不可荫籍”,实则因循世袭制而类似于谱代席模式。通常,与力食二百石、折合现米八十石,知行五百坪;同心领粮十石三人扶持,知行二百坪。大阪町的奉行地包括天满地区的与力町、南同心町、北同心町和川崎町。[8]
及宽政十一(1799)年五月十一日,大盐敬高(平八郎养父)撇下七岁的平八郎和亲子忠之丞,享年仅三十而去世;翌年七月二十五,忠之丞早殇,同年九月二十日,平八郎养母清心院妙义日净殁世。降至文政元(1818)年六月二日,养祖父政之丞死,享年六十七。[9]是岁,平八郎娶桥本忠兵卫之妹“桥本ひろ”(后改ゆう)为妻,并在町内袭任祖职,即所谓“嫡孙承祖” [10]。
公元一七九三年,即宽政五年的旧历正月廿二日,平八郎诞生在大阪天满町。具体记载见于其自作之诗序:“予诞辰即宽政五年癸丑春正月二十又二日矣” [11]。(而考其生地,则有八〇年代前颇具影响的“阿波出生说”[12],后经指摘,兹从头简叙,择“大阪出生说”用之。)
这一年的七月,幕府老中松平定信为弥缝体制危机而发起的“宽政改革”终于难逃失败命运,其不仅未及完成阻滞资本性商品经济、重构封建小农水稻经济并挽救封建剥削体制的任务,反而招致各地商家、上层武士和广大市民的不满,[13]又适逢天候不济,霖雨、早寒、洪水、火山喷发竟一时并至,全国的自然经济发展陷入停滞状态、财政基盘的崩溃导致权力机构的腐败丛生、民生凋零、社会矛盾凸化,百姓一揆也就在全国范围内崛起了。
而我们年幼的平八郎,正生于如此险衅的世界,及夫童龀(七八岁)父母兄弟又相继见背,可谓黯淡童年;幸有祖父愍其孤弱,躬亲抚养,行年二十,祖父又年老去世,举目无亲无戚、家祚日渐衰薄,又可谓命途多舛。然而,如此挫折不顺的过去却与其日后奇崛雄强、坚傲不屈的叛逆精神和峻刻性格并非相向一致。
时间推进至他的童年时代,就有了二三传说。究其性格,又通常定义为“两面的极端性”:一曰天资聪颖、早慧好学。平八郎幼年发蒙时,虽不曾入泮进学,却因祖母喜好儒典,耳濡目染下,竟也能自行识文断字,“悉听祖母读来数遍,便能成诵”;其二则是同情弱苦、刚健矫捷,便是说他时常地欺负乡邻的膏粱子弟,叱责当地商家虚伪聒噪,甚或在幕府代官出行途中打破其高张提灯[14]。
且无论哪样,放到今天来说也是反逆得厉害,出奇得早,盖谓之不凡人生的第一步吧。
历经岁月的泼洗,文化四(1807)年的平八郎年及舞象(十五岁),告别童稚,步向水深莫测的现实人生。用他自己的话说,“吾志有三变焉,年十五尝读家谱”,此即其中第一变。同时,他慨然以“祖先(波右卫门)当大阪冬夏役,既耄矣。不能从军以伸其志,而徒戍越后柏崎堡”、“祖(养祖父成余)从事刀笔、伍狱卒之市吏而已”为耻,意图“以功名气节继祖先之志”,但却因“父母俱殁”而“不得不早承祖父职也”,[15]可见他又是被迫承续祖业的。
过去的数年中,他拜筱崎应道为师,学习句读,全面接触汉字文化,“十二三岁则通晓四书五经”;[16]又师从林述斋(大学头,林家中兴之祖)钻研儒术,凭借天资聪慧和后天的刻苦励精,在训诂、诗章等方面获得长足进步,其暴烈骄慢的脾性也日益淡息下去了。
花却两年专事学问,十七岁的平八郎自认学成,便不再醉心文本艺术,转而向柴田勘兵卫学武术,修佐分利流枪法。晋身为入室弟子后,又把剩余精力朝着中岛流炮术及东方传统军制兵法两方面发泄。(其知识系统的结构在当下看来也是文武皆能、全面发展的)不久后,他便热血激昂地挑战了关西各地武师,时称“关西第一枪”。[17]
又一年,沙俄屡掠虾夷之地,英美坚船频访筑紫、常州。德川幕府为此惊慌失措,急令修复浦贺城岛炮台、新建富津丸等洲崎级船舰,力图强化海防。平八郎见状,就以见习与力身份向町奉行坂部能登守广高进谏,宣称“今士风渐颓,须以武兴业”;推及江山社稷,更是“人人习武,一旦夷变(这是一种典型的“华夷变态”情节,但非本文义务,暂不赘述)则方可迅即振作”。此种论调在内忧外患人人自危的时代恰恰是迎合时宜的,也自然博取到官方支持。因其思想锐芒直指江户士道疲软之症、言辞自负恢廓,又借于官方喉舌广播之能,短时间内便激起大阪市众的习武热情。
从此后,平八郎的政治理想愈是朝着有意识地向外国强权、外部强权采取反抗和挑战的方向发展,他“慨然为民”的价值理性情结也逐日积累蓄艾,直至以不可预知之度爆发出来。
光阴好似一只巨大神鸟,忽闪着外白内黑的神奇羽翼,无情地将众生推向未来;穿越时空孔隙,平八郎也不知不觉地从少年步入青年。
备考:
[1] 大阪冬夏役后,德川幕府攻灭丰臣氏,统一日本岛,建立起长达两个半世纪的相对和平的新时代。
[2] 江户时期维持京都治安的机构或其官员。
[3] 作为奉行、所司代、城代、大番头、书院番头的部属、指挥同心(见注7)分掌庶事的职务。
[4] 《社会经济史研究》第3卷第8号。黑正岩,日本评论社,1933。
[5] 同上。
[6] 参《小田原战记》:“家康尝赐以持弓”。
[7] 幕臣的底层役职,为代官秘书、家仆等。
[8] 平八郎的生地住所都是天满桥筋长柄町南侧、所谓的“四轩坊”。
[9] 其养父和养祖父的殁日、享年,见于各自墓碑。前者书“嫡孙平八郎建是碑”;后者书“长子源后素志之”。
[10] 参《唐律疏议•名例律》称期亲祖父母条:嫡孙承祖,与父母同。《疏》议曰:依礼及令,无嫡子,立嫡孙,即是嫡孙承祖。
[11] 《大盐平八郎》。幸田成友,东京创元社,1975。
[12] 参《大盐平八郎传》:“平八郎生于阿波美马郡胁町岩仓村新町”。石崎东国,大镫阁,1920。
[13] 天明七(1787)年至宽政五年的幕政改革。主要政策目的是重农抑商、巩固加强农业经济和幕藩体制,修复封建秩序。
[14] 高张提灯,一种悬挂于长竿上的灯笼,常用于官员出行。据传享和元(1801)年二月五日,大阪天满桥附近遭火灾,时任代官的筱山十兵卫却严重渎职,毫不作为。是夜,年仅九岁的平八郎在十兵卫车前将其高张灯笼打破。
[15] 均参《寄一斋佐藤氏书》。
[16] 参《洗心洞札记》。山田准,岩波书店,1940。
[17] 参《大盐平八郎传》“文化六年己巳先生十七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