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艺术、也是应求的服装与诗歌
上文所引用的这些段落都阐述了在平安时代服装制作过程中、“缝纫工作”的共同合作本质。而本文接下来将引用的这一段落不但显现出缝纫工作中的“应求”本质、更延伸到平安时代贵族妻眷制衣工作中的服装设计、即艺术层面之上。这一段文字依旧引自《蜻蛉日记》第三卷,不过在发生时间上要略早于有关作者与她的侍女们商量是否该对兼家无礼的要求作出回应的事件。这段文字所讲述的不是缝衣服,而是在食袋的基础上再缝制一个口袋、以作为礼物送给某个人。
“二十日のほどに、「遠うものする人に取らせむ、この餌袋のうちに袋結びて」とあれば、結ぶほどに、「出で来にたりや。歌を一餌袋いれてたまへ。”
“二十日前后那一位捎话说:‘想要送给去远方旅行的人,请在这个食袋里层再做一个口袋。’正做着呢。又说:‘做好了吧,请在这口袋里放满和歌。’……”
(《蜻蛉日记》第三卷:十四、道纲的动静,八幡祭,近处失火)
在第三卷的其他段落里,作者也提到了有关于突如其来的任务[注4],不过这段文字格外的有趣,因为它暗示着缝纫工作与诗歌的同等地位。而两者皆是艺术品。
[注4]例如作者曾被催促要求改制一件旧官袍。(《蜻蛉日记》第三卷:二、兼家升任为大纳言,风姿优雅)
艺术品与个人意义
笔者在下文中,将通过阐述服装对于妻子-设计师的个人意义来拓宽有关服装的艺术层面的思考。我们接下来将用于分析这段文字同样摘自《蜻蛉日记》第三卷,这段文字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作者充满了爱恋地描述了她的丈夫的一套衣服,而其中则有这样一句话:“这正是我亲手染色……”
“さて、ついたち三日のほどに、午時ばかりに見えたり。老いていて恥づかしうなりたるに、いと苦しけれど、いかがはせむ。とばかりありて、「方塞がりたり」とて、わが染めたるともいはじ、にほふばかりの桜襲の綾、文はこぼれぬばかりして、固文の表袴つやつやとして、はるかに追ひちらして帰るを聞きつつ、あな苦し、いみじうもうちとけたりつるかな、など思ひて、なりをうち見れば、いたうしほなえたり、鏡をうち見れば、いと憎げにはあり。”
“二月三日,日间午时前后,那一位来访。我因自己已开始衰老,容姿羞于见人,所以与他相见亦很痛苦。可是,也没有办法。相会片刻,那一位说:‘来你这里方向不顺。’之后便回去了。那一位今天的装束是,樱套色的绫绢正装,这正是我亲手染色;白色织纹的外裤,织纹柔和清楚。听着先行的侍从们远远地喝道之声,看着那一位光彩照人地乘车出门的英姿,心里很难受。我太大意了吧。看看自己身上,衣装皱软,再看看镜子,镜中的自己面目可憎。”
(《蜻蛉日记》第三卷:十三、兼家光彩照人、作者自叹衰容)
以上这段文字已经被很多学者深入研究过了,而笔者在这里想在前人的理解之上加入自己的解释。木村正中与伊牟田经久在对《蜻蛉日记》的注释中对于道纲之母关于服装制作部份的提及没有显现出特别的关注,仅着重于对于兼家光彩照人的外表的描写与作者自己黯淡的容颜产生的对比。村井顺在他的著作《蜻蛉日記全氷解》中同样关注于作者对于身处自己这个年龄、在大白天与兼家相会时所产生的羞耻感,而忽视了这样一句话,,“这正是我亲手染色”。直到秋山虔、上村悦子、木村正中合著的《蜻蛉日记注解》中,学者们第一次将注意力转向这句话,并且认为这句话作为一句断言,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作者身为能使得兼家看起来如此光彩照人的“创造者”,自身所感受到的一种酸楚的心情。筱塚纯子并不同意《蜻蛉日记注解》的作者们的看法,事实上,她是第一位从这句话中洞察到一种自傲意味的学者:
“我认为道纲之母非常自傲于自己的染色技巧,同时我也认为,通过这段文字,我们能够窥见道纲之母对于自己身为妻子以及持家者的自豪。另外,我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我们没能看出道纲之母此时隐秘的喜悦之情呢?是她给丈夫的衣服染色,这在她与她眼前的丈夫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筱塚并未否认道纲之母在看到自己的容貌和丈夫的容貌时心情的痛苦反差,换句话说,道纲之母羞于发现自己的老去。然而,在这段文字中她所展现出来的心情是那样的复杂,并不能单纯只用酸楚之心来概括。
岩佐美代子同意筱塚纯子的观察,并且进一步分析了《蜻蛉日记》第三卷中其他篇章里有关作者看着兼家的背影描写他的衣着的文字。岩佐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就是为什么道纲之母的视线总是停留在兼家离开之时的背影上。同时,岩佐也特别注意到在这些篇章中,都有“片刻之后”“一会儿之后”这样的关键词。岩佐因此认为,这些篇章都说明即使道纲之母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兼家每次拜访时停留的时间都还是足够长到让两人可以在白日下交欢。因此,在这些文字中,道纲之母既表现出了身为妻子的一种骄傲、又显现出了因为姿容衰老而感到的难堪。同时,岩佐也推测,因为性交时是没有穿衣服的,所以很有可能兼家在每次离开道纲之母的宅邸时,穿的都是她制作的新衣。岩佐因此认为,这正说明了制作服装是妻子的职责,而不是随便哪个临时的情人能够踏入的领地。当兼家穿上新衣时,这种妻子独有的职责同时也增加了道纲之母的自豪感。岩佐在这样的推测上更进一步,她甚至开始猜测当兼家以一身华丽的新衣走出道纲之母的宅邸时,他的侍从们会有怎样的反应。而这些反应都将被道纲之母尽收眼底。与此同时,岩佐并未否认,道纲之母对于自己总是处在“等待中的女人”的地位是感到深深的痛苦的。岩佐承认道纲之母对年华老去的伤痛与恐惧之心的真实性,但她同时也认为“这正是我亲手染色”这少见的句子使得整篇日记在表达感情的多重性上不同寻常。
笔者接下来将就道纲之母的在“这正是我亲手染色”这句话中所体现出来的讽刺意味进行分析。当我们嘴上说着一件事情、但真正想表达的却是与之相反的意思时,讽刺意味便出现了。在这句话中,道纲之母很明显想要强调是她“亲手”作出了这件漂亮的衣服。笔者在翻译《蜻蛉日记》初稿时,有幸师从于秋山虔先生。至今笔者依旧记得,秋山教授当时认为,道纲之母在《蜻蛉日记》的字里行间一直想表达她的婚姻是多么美满,即使日记中多数内容都与她的怨言有关。秋山教授的这个观点改变了我对于《蜻蛉日记》全文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整本日记所表达出的正是讽刺的意味。理解这种讽刺意味需要读者的心思缜密,这才能使得这样的理解不至于太过牵强。
考虑到道纲之母在服装制作中的“设计师”身份,笔者认为,道纲之母为兼家做的那些衣服其实就代表了她自己的“公共形象”,就像她在庆祝藤原师尹五十大寿时被要求在当作贺礼的特制屏风上写作的那些和歌所代表的形象一样[注5]。就如同在我们这个时代,当一个人穿上了特别合身的设计师品牌服装时、会从其他人身上得到极大的优越感一样,兼家也从道纲之母为他做的那些衣服中得到了极多益处。事实上,道纲之母因为这些衣服被公众所见、被公众所赞誉而感到骄傲,而她制衣的才能也是联系着她与兼家的纽带。即使在兼家很久不访问她之时,她仍旧在为他做衣服。除了她与兼家所生的儿子道纲,制衣、是联系着他们最久的一根纽带。
[注5]见《蜻蛉日记》第二卷:六、小一条的左大臣五十之贺 作屏风歌
最后,作为一位研究文学的学者,笔者还要强调一点。《蜻蛉日记》的文学价值之一,正是由有着“这正是我亲手染色”这句话的段落中所表达出的多重含义所体现的。
结论
《蜻蛉日记》中关于制作服装的描写,作为十分少见的素材,使我们得以了解平安时代家居生活中服装制作所体现的社会层面意义。这些篇章体现出了:
1、 丈夫下达制衣指令的方式
2、 在制衣过程中涉及的人数以及她们对于制衣的相关意见
3、 不管是女主人还是侍女们都了解到,制衣这项活动,其完成程度与妻子与丈夫之间关系的亲密程度密切相关
4、 妻子-设计师所制作出来的服装充满了妻子的个人意义
虽然仅从一本日记中的这么一点相关资料里总结出结论是相当危险的,但是由于这是我们仅有的素材,我们也别无他选;不过我们同时也可以推测,其它大部份平安贵族之妻们的服装制作应该与《蜻蛉日记》中所体现的那些情节有很多相似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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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藤原显子 于 2008-12-20 20: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