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坂登城,觐见太阁丰臣秀吉,代表上杉家向婴儿拾儿献上礼物以后,兼续回到城下上杉宅邸,颇感身心疲累。他仍然穿着青色直裰,头戴折乌帽子,还没来得及更衣,突然侍从来报:“大石播磨守殿下求见。”
这位大石播磨守纲元乃是上杉家的奉行,才从名护屋快马赶来,他向兼续禀报说:“朝鲜传来消息,熊川城终于建造完毕,御馆大人不日便可归国。请公子做好一应迎接事宜吧。”
听到禀报,兼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然后他突然转换话题,询问大石纲元:“播磨守殿下,谦信公永禄九年关东出阵,你似乎也曾参与吧?”
大石纲元闻言一愣,不知道兼续为何突然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他歪过头去想了一下,突然双眉一皱:“公子所要询问的,莫非是攻打臼、臼井城之阵?!”
兼续缓缓点头:“详细经过,你且叙述一遍给我听,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大石纲元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臼井城”三字在上杉家中,几乎便是禁语……
翌日清晨,大石纲元跟随着兼续离开大坂,纵马向北行去,经过箕面瀑布,渐行渐高,午前来到了名刹胜尾寺外。
早有一名武士在山门外静候,见兼续等人策马前来,急忙跑近几步施礼:“殿下、播磨守殿下——在下已探查明白,料来确是那人,正在寺中寄居。”
大石纲元认识此人,乃是兼续的侧近家臣平林正兴,但正兴口中所言“那人”,却不知究竟何指。昨晚兼续只是要他陈述一遍往事,详细询问了几处细节,然后吩咐说:“明日一早,你且随我往胜尾寺去。”至于去寺中做些什么,是参拜呢,还是奉献呢,却都讳莫如深。
“原来是要来见一个人,”大石纲元疑惑地想道,“究竟是什么人呢?这深山古刹中有什么人要劳动公子亲自前来相见呢?难道是隐居的公家不成?”
然而等他见到那人,却并无一丝一毫的公家风骨,身披道服,长发散在肩头,有七分象是浪人,还有三分仿佛郎中。此人静静地端坐在大殿上,面对药师如来像合什默祷,兼续率领大石纲元、平林正兴等人在其身后坐下,正兴想要开口招呼,却被兼续使个眼色制止住了。
足有半柱香的时间,似乎直待一大段经文默默诵毕,那人才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只见他相貌清癯,眼角堆满了皱纹,唇上的短须却漆黑如墨,看眉眼已有五旬,看两颊不过三十岁上下,实在很难判断确切的年龄。
“请问,先生可是白井殿下么?”兼续双手扶膝,深深俯首,语气竟然难得的恭敬。
“白井”两字一出口,大石纲元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
“在下确实是白井,”对方淡淡地一笑,“然而却非阁下欲寻之人。”
“那么……”
对方轻轻摆手,然后站起身来:“几位,请随我来。”
兼续等人跟随着这个苗字白井的神秘浪人离开大殿,向寺外走去。在胜尾寺山门外,道旁有一片墓地,立满了石刻的墓碑和佛像。他们看到,其中一座墓碑上刻着如下姓名——
“上总国住人白井入道净三之墓。”
“这便是先父埋骨之所,直江殿下您来迟了。”
兼续闻言一愣:“并未通名,阁下又是如何猜到在下身份的?”
白井的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淡淡的、显得颇为神秘的笑容,他回答兼续说:“首先,看直江殿下的年龄,定非先父故交或者同僚;其次,先父郁郁而不得志,即便在家乡上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他了,只有上杉之人,是断不会忘却白井净三之名的。在下观察直江殿下的气度,必非普通武士,而是一国一城之主,上杉参议尚在朝鲜,那么您定然是上杉家的执政无疑了。”
“果然虎父无犬子,”兼续不住点头,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在下此来,本为了延揽令尊,可惜令尊已然仙逝。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可愿意重归红尘,出仕我上杉家呢?”
“在下白井泰治,道号龙伯。”
从永禄三年八月间初次关东攻伐,直到十二年闰五月第一次越相和谈,谦信公对小田原北条氏及其依附势力的第一阶段战争延续了整整九个年头,出阵上下野、武藏、常陆、上下总等国,先后达七次之多,几乎每年一入冬,越军便会集结起来大举南下。世人都以为甲越间五次川中岛合战为东国恶战之最,却不知越相之间的交锋才更惊心动魄,并且反复拉锯,胜负难分。
对于小田原北条家来说,上杉在北、佐竹在东、里见在南,仿佛一张巨大的渔网一般,要将那条震撼关东平原的巨大鯰鱼一网捕收。然而佐竹、里见只有策应之能,毫无主动进攻的实力,真正对北条家构成威胁的只有越后上杉家——或者换个角度来说,只有谦信公一人而已。
纵横关东平原的武勇之将,北条兄弟也好,“地黄八幡”北条氏繁也罢,无人敢于正面抵挡毘沙门天使者的无敌神剑。永禄四年冬,北条氏政趁着甲越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才刚结束,联合关东各路诸侯共三万五千人马北进收取失地,包围了仅有七百守兵的下野栃木城。谦信公亲率八千越军往救,在距离栃木一里半外登高而望,然后冷笑道:“此非我之敌也。”即将二十三骑率先突阵,竟然杀退千余倍的敌军,解了栃木之围。
只要谦信公本阵“刀八毘沙门天”大旗所到之处,无论信浓、关东,还是其后在越中、能登、加贺,无论是对战武田、北条,还是其后的织田,大小七十余战,九成取胜,一成平手,几乎从未品尝过失败的滋味。倘若将胜负的定义更加严苛化,那么只有一仗,就连谦信公本人也不得不喟然而叹,那就是永禄九年的下总臼井城攻防战。
那一年兼续年仅八岁,大石纲元倒是亲身参与过的,他也尽自己所知,将前后的经过都备悉向兼续做了陈述。
永禄八年十一月,谦信公率军越过三国峠,出阵关东,在上野厩桥城中度过元旦。九年二月,南下攻克了常陆国小田城和下总国金子城,小田城主小田氏治、金子城主高城胤辰都仅以身免。三月上旬,会合结城、佐竹等关东诸侯之兵,总势一万五千,杀至上总国臼井城下。
只要攻克了臼井城,便可控制附近的印幡沼泽,然后利用利根川的水运与安房里见家联成一气,则利根川以东,便再无北条立足之地了。
臼井城主乃是千叶家重臣原胤贞,所部不足千人,急忙向主家千叶和盟主小田原北条家求援。然而此时千叶、北条正在上总对战里见氏,几乎无力增援,最终各只派出了数百兵马——
“千叶氏麾下高城治部少辅三百骑,北条氏麾下松田孙太郎一百五十骑,已先后入城防守。”
听闻此报,上杉诸将莫不嗤之以鼻:“治部少败军之将,金子城下让他逃得一命,如今又来送死么?至于松田孙太郎,乃小田原的无名下将。区区数百人马,也想救援臼井城,北条果然不堪一击。”
谦信公虽然对战之时往往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却并非鲁莽无谋之辈,他也从不轻敌,反而告诫诸将说:“里见势弱,若无我等的救援,定为北条所败,而一旦北条杀退里见,回过身来,此战又将旷日持久,我军粮草不继,难免功亏一篑。你等不可疏忽大意,必须尽快攻克臼井,以解里见之危,以定关东之势!”
于是向臼井城发起波状攻势,如同流转不息的江水一般掀起重重巨浪,反复拍打臼井这无所依靠的小舟。战至二十日,臼井城三重外壕已破两重,只待攻破最后一道壕堑,便可杀入城内。
当晚大石纲元负责本阵外的巡逻,午夜之时,突然听到城砦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叫声,他匆忙前往阵幕前禀报:“臼井城兵,大概要做最后的突阵。”
“果然来了吗?”阵内传来谦信公冷冷的回应,“传令各部,不得慌乱,便按日间议定的方略迎敌。”
破城前最后一刻,城兵打开城门,做决死突击,妄图一逞,此乃兵法之常,对此谦信公早有准备。日间军议之时,他曾经吩咐过:“倘若敌军趁夜杀出,则由结城军正面抵敌,不必全力拼杀,放他到本阵之前来好了。禅昌入道,你率五百骑埋伏在敌壕之外,趁此机会越城而入,定可攻克臼井。”
——所谓禅昌入道,是指足利长尾氏的家督,本名长尾当长,受谦信公赐以“景”字,更名为长尾景长,出家入道后法号禅昌。
战斗初始,一切正如谦信公所料,臼井城兵分为三段,打开城门,向越军本阵发起了决死的突击。结城军前往抵敌,敌将松田孙太郎挥舞长枪奋勇突阵,刺伤了结城方大将水谷蟠龙斋,导致结城势全面崩溃。但当孙太郎杀到上杉本阵之时,谦信公已然穿戴好铠甲,手提长刀,立马相迎了,而此时长尾禅昌之兵也已悄悄越过壕堑,逼近了臼井城门。
然而情势便在刹那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臼井城壁突然人为地崩塌,数百块巨石翻滚而下,长尾禅昌麾下五百兵卒,竟有半数瞬间便被压成了肉饼。禅昌大惊而退,路遇结城的败兵,在臼井城兵的狂叫和煽动下,双方黑夜中不辨敌我,竟然杀作了一团。原本以为破城在即,毫无心理准备而又骄傲自满的上杉军、佐竹军、结城军就此产生连锁效应,一人奔逃,万众齐溃。
上杉本阵前的火光映照下,松田孙太郎威风凛凛,身披大红色的铠甲,挥舞一间半的长枪逐杀上杉败卒。那般英姿,就连谦信公见了都不禁赞叹一声:“传说岩船山上住着赤鬼,定然便是他了吧。”
——松田孙太郎乃是北条家重臣松田康定之子、松田宪秀之甥,后称肥后守康乡。因为谦信公一言褒美,他此后被便关东之人敬称为“鬼孙太郎”,或是“松田的赤鬼”了。
当日谦信公本待亲迎松田孙太郎,与他较量一番,但眼见诸阵皆溃,为免过多损伤,被迫严守本阵,不与交锋。杀至天明,臼井城兵见无法攻破上杉本阵,只得缓缓退去。日后古河公方足利义氏致信小田原,称此战上杉方死伤者五千人以上,固然是夸大其词,但折损兵马也并不在少。
等谦信公重新收拢各部兵马,士气已极度低落,眼见三五日内将无法重整旗鼓,攻克臼井城,而同时又传来北条军已击破里见,即将北援的消息,无奈之下只得撤围而走。谦信公前后十四次关东出阵,除坚城小田原外,攻而不克的只有臼井,而勉强可以算是失败的,也只有臼井城下这一战了。
事后谦信公慨叹道:“我低估了守将之能,致有此失,良机一去不再,实在懊悔莫及。然而松田孙太郎虽然悍勇,却定非设计之人,原、高辰之流更不必说了。难道城内另有多谋之将在,而我等竟然不知吗?”
派出数百名探子各处探查,最后得到的回报是:“臼井城将破之际,城主原胤贞将指挥权交于了白井入道净三……”
“那是何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上杉诸将莫不大吃一惊。
“乃是千叶家的军师,侍奉三代家主,本名白井胤治,入道法名净三,据说观风望气,占卜吉凶,无不中的,深受信用。”
“不想关东竟有如此人物存在,而其名不彰,致使我有此失,”谦信公闻报苦笑道,“仿佛是东吴的陆逊到了荆州,而余今日之败,便如同关圣大意走麦城一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