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怨】小说版
序章
我走进教室,接着原本响彻于教室里大家的嬉笑吵闹声,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大家都沉默下来。
然后,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步走向座位。
不记得从那时开始,大概在很久、很久以前吧。当我靠近时,人们便停止谈话,不再嬉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知道。不管多么努力去想,还是不明白。
伽椰子这个名字是父母亲帮我取的,是由朝鲜半岛所演奏的乐器——伽椰琴而来的。但是,为什么要取哪种乐器的名称,我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乐器,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听过,但却早已遗忘,而现在也无从查询。因为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他们大都会买给我。
但是,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忙于工作,很少在身旁陪我。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独自在这个家渡过。
不,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只名叫“小黑”的猫陪伴。我跟“小黑”经常从这个家的窗户眺望天空飘过的云朵。以及庭院里随风摇曳的树木,我跟“小黑”一起用餐,把整天发生的事对“小黑”诉说,并抚摸着“小黑”的身体沉沉睡去。
没错,除了“小黑”以外,我都是一个人的。
我是父母亲在结婚13年之后,好不容易才生的小孩。双亲非常的疼爱我……应该算是疼爱吧!但就算周围有一群人,我还是孤独的。
在幼稚园就读的时候,常跟同学们一起玩耍。要将所有人分成两组时,大家会用猜拳的方式选择同伴,说“想要**小朋友”、“**小朋友给哪一组”,就是这样的游戏。
不过,就算是游戏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想要伽椰子小朋友”。一次也没有过。
没有人需要我,不过,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所以,这一点算是“互不相欠”;没有男孩子喜欢我,我也没有心仪任何人——所以,这一点算是“彼此彼此”,也因此取得平衡。
但在进入大学的时候,一直以来的平衡感却瓦解了。因为在大学同一班出现了小林俊介。
——小林。
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别人。
那是在进入大学的一个星期之后。那天,我们教育系一年级1班的全班同学,在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举行班上的联谊会。我并没有特别想跟班上的同学搞好关系,但却也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所以只好出席了。
在那之前,我从未喝过酒。但或许大家也都一样。有些人因喝醉而昏睡,还有些人则跑到厕所抓兔子。小林也是在厕所吐得七荤八素的其中一个。
在联谊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刚从厕所出来,就看到小林蹲在厕所前面的过道。好像才在厕所吐过似的,嘴巴四周因漱过口而湿湿的。
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会有那样的举动。但在那个时候,我在他面前弯下腰,一言不发的把手帕递出。小林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谢谢……川又小姐”,他有些害羞的微笑着,并接过我手中的白色手帕。
——谢谢……川又小姐。
那个时候,小林为何会记得我这个刚认识的人的名字呢?
小林记得我的名字。而且,当“川又小姐”一从他口中进出时,我的心跳加速。第一次知道“心跳加速”的感觉,就是在那一瞬间。
没有任何理由。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小林。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停的注意着小林。
没错。那个时候,我总是、总是看着小林他的侧脸及背影。早上,多在车站旁等待从检票口出来的小林;在教室,总是坐在小林后面的座位,盯着他的背后看;就连在学校餐厅跟图书馆,甚至是学校附近的唱片行、书店、汉堡店、游乐场、小钢珠店、咖啡厅等,我的视线一直一直停留在小林的身上。
喜欢。真的好喜欢、好喜欢。
当然,我不可能向他告白说“喜欢你”。能做的只有,把对小林的思念贴在咖啡色剪贴本里,就像研究大象、狮子、大猩猩、黑猩猩生态的研究者一样,仔细观察动物并将有关事项巨细记录下来,而我则是记录小林他的一举一动。
他跟谁说话、吃了什么、去哪里、做了什么……在怎样的环境成长、喜欢什么饮料、兴趣是什么、做什么样的运动……并用画得不太好的插画、地图及人像画,与偷偷拍的照片,将小林的生活记录与自己对她的思念,一笔笔的填入咖啡色剪贴本里。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初恋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小林没有选择我,而是跟同班同学——绿川真奈美走的很近,最后他们就开始交往了。很悲哀的是,我是班上最早发现他们两人关系的人。
虽然很懊恼,但绿川真奈美的却是个美人,而且又有一幅如模特儿般的好身材。她一定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彩,优雅、活泼,且朝气蓬勃。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跟她相比。
我对她从吃醋、嫉妒到怨恨、诅咒……然后,终于放弃了。除了放弃别无他法。
就在那时候,“小黑”死了。当我一回到家,就看见它的身体僵硬地躺在房间的角落。我抱着它,整整哭了三天。
第四天,才把已经开始散发出异味的“小黑”尸体,埋在庭院一角的樱花树下。
对于唯一需要我的“小黑”之死,我不停的哭泣,也不知哭了几天。
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地降临。在“小黑”死后不久,父母也在国外旅行的交通事故中不幸遇难。
不过,我却没有伤心的记忆。不可能不会不感到难过的,但却没有深刻的印象。为什么呢?“小黑”死的时候足足哭得那么悲惨,但为何失去双亲却没有哭呢?不管是在守灵还是丧礼,都没留下一滴眼泪,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说不定,我没有哀吊人死去的心。不!还是我根本就没有人的心。
父母死后,我就办理休学。原本上大学也是他们的意思,现在他们都死了,就没有继续上大学的理由。更何况,我也讨厌看到小林跟绿川真奈美打情骂俏的模样。所以,我离开了学校,真正开始在这个家孤独地生活。
此时,刚雄闯进我的世界。
佐伯刚雄是个大我六岁的插画家,住在我父母出租的附近公寓,曾经见过几次面。对十九岁的我来说,秃了头的刚雄看起来跟个鸥吉桑没两样。
可是,刚雄却对我说,“伽椰子,我要你。”跟小林的情形不一样,我内心没有任何的悸动,也不觉得特别兴奋,或者多么幸福。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需要我。
因此,我决定成为刚雄的妻子。
跟刚雄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之后,便开始了在这个家的新婚生活。
——伽椰子,我要你。
在做爱之前,刚雄总是这么说。在我听来,这些话是多么新鲜,让我非常高兴。每天晚上,我都期待着刚雄对我说,“伽椰子,我要你。”
但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做爱。
其他男人是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刚雄的方式却很粗暴。与其说那是爱我的表现,倒不如说是压制我、击垮我,让我跪在他的脚下,成为完全服从他的奴隶之仪式。每次在床第间发生这种行为时,我便会因喘不过气而想吐,因屈辱而呻吟。当身体被贯穿,向上举起的时候,便会因那样的冲击而发出悲鸣,如被征服的殖民地人民无法不挣扎。
做爱确实是残暴的,但除此之外,刚雄是个相当体贴的人。
结婚后一年,我们生了个男孩,在百般的请求下,刚雄终于同意将帮小孩取名字的权利交给我。
俊雄——那是我拮取初恋情人小林俊介的“俊”字而取名的。
当然,对丈夫不可能完全没有罪恶感。所以为补偿丈夫,第二个字则取刚雄的“雄”字。
“俊雄、俊雄。”
每当呼唤宝宝的名字时,都让我想起小林,内心深处也因而有了小小的悸动。就像那时候一样,产生了悸动。平平顺顺的过了好几年。
刚雄的占有欲比想象中的要强,很容易妒忌,凡事都像要束搏我。只要我说喜欢哪个演员,他就会开始发飚。但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还算安稳。我尽全力做好身为这个家庭主妇的责任,出家事之外,丈夫和小孩我也妥善照顾。我心里想,要是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该有多好啊。
可是——平稳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刚进入小学的俊雄,他的导师很不巧的就是我的初恋情人小林俊介。
在入学典礼发现小林的我,惊讶、狼狈,然后——高兴。
从卧室的窗边往庭院看,那株底下埋着“小黑”的樱花树——在我出生之前就在那里,而且每年都会盛开着樱花的老树——今年也是繁花盛开。淡桃色的花瓣如雪片般地随风飞舞,而黑色泥土则逐渐变成淡桃色的地毯。
闭上眼睛,应该在教室里帮俊雄他们上课的小林身影浮现在眼前。
“小林。”
我试着轻声地叫出来。
跟那个时候相同,下腹部感到一股寒意。
第一章
1、刚雄
“如果可以的话,下一个我想要女孩。”
佐伯刚雄早就这么想了。
但是,在六年前生下长男俊雄的妻子伽椰子却迟迟没有再怀孕。等得不耐烦的刚雄,带着伽椰子到妇科检查。他猜测,或许是妻子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导致不孕。但是,妻子的检查结果是“没有异常”。
所以,这次换刚雄亲自前往医院接受检查。当然,他对自己精子的生育能力完全不感到怀疑。
不过,如果只让妻子接受检查,而自己不做的话,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精液检查过后的一个星期,为了听取检查结果,刚雄再次前往医院。他打算听完报告之后,再回到设计公司上班。
此时正值日本黄金周刚结束,一个深绿的季节。这天相当酷热,刚雄走到街头不时可看到迎面而来的女性当中,有人已经换上露肩小可爱及无袖小背心。在初夏强烈阳光的照射下,她们的头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刚雄在医院的候诊室约摸等了十五分钟,听到护士叫唤着“佐伯先生。”便进入诊间。在明亮、洁净的诊间等待着他的是,跟上次检查是不同的一位年轻医生。相貌端正,戴着无框眼镜的医生,看了记录着检查结果的资料夹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刚雄的脸上,然后说:“应该是少精症吧。”
“啊?你说什么?”
对从未听过的医学名词,刚雄又再问了一遍。
“是少精症。”
“啊?”刚雄歪着头,“医生,请问那时什么意思?”
“检查佐伯先生所交出的精液后发现。精液中的精子浓度比正常人要稀薄。”
“精液……浓度低?”
“是的,也就是说精子比较少。佐伯先生1cc的精液当中,精子的数目在三百万以下。”
“三百万以下?”刚雄又不明白了,完全不知道对方再讲什么,“嗯……能不能请你再作更简单的说明。”
“好的,不好意思。”年轻医生微微一笑,“一般来说,1cc的精液中,要是精子的数目少于两千万以下的就称为少精症。若1cc精液中精子数目低于两千万,则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就更低;想佐伯先生这样子,精子数少于三百万以下……一般来说……自然怀孕的可能性低道几乎接近零。”
——零?!
听到医生的话而深受打击的刚雄,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声。
“请问……医生,这……我精液浓度变低是最近发生的吗?还是……以前就这样了?”
这次,换到医生感到不解,“这个嘛?我不能很明确地告诉你,但从截至目前为止的患者病历来看,佐伯先生应该是在很久以前……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少精症的患者。”
刚雄觉得喉咙相当干涩。的确,精子导致生育能力低是个大问题,可是更严重的是——他已经有了俊雄这个孩子。
没错,这一点才是有问题的地方。
原本轻描淡写说着的年轻医生,在看到刚雄的脸色大变后,马上改口:“啊,不过也不必那么担心啦!”同时笨拙地笑着解释,“现在有种筛检、浓缩人工受孕法,如果还是不行的话,也可以考虑体外受精或者显微镜受精等方法。所以,像佐伯先生这样的状况,绝对还是会有小孩子的可能。”
但是,刚雄的震惊并未因此而平静下来。令他震惊的原因不是“以后”,而是“以前”的事情。
“那么、医生……”
刚雄打断医生的话,直视着眼镜镜片后面那双冷冷的眼睛,然后,一口气问出来,“那么,我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来的?第一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咦?你已经有小孩?”
对刚雄的话,医生明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一副“惨了”的表情,显然感到退缩。
医生慌张的将视线移到刚雄的病历表,接着,支支吾吾的说:“不是……那个……佐伯先生呢,也不是说完全没有怀孕的可能……那……只是……可能性比较低……嗯……总之这个……在检查一次看看吧……这样的话……那个……”
医生继续多余的解释,但从中途开始刚雄就听不去了。
——俊雄不是我的孩子吗?俊雄不是我的孩子吗?
这种想法在他一片空白的脑袋里,不停的环绕着。
——俊雄不是我的孩子吗?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到底是谁的孩子?
那天,那天,刚雄心中开始对妻子产生莫大的猜疑。被背叛了……畜牲……伽椰子那臭女人,竟然还有其他男人……畜牲……她竟然背叛我……还有其他男人……畜牲。
从医院回家的电车里刚雄如此喃喃自语着。虽然知道周围的乘客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但他根本没心思去在意这个。
原本应该回到工作的地方。连续假期刚结束,工作囤积了一大堆。但是,这种精神状态下,是不可能回去工作的。畜牲……伽椰子那臭女人,还有其他男人……畜牲……
刚雄完全没心情去欣赏窗外不断变换的初夏街景,只是暗暗咒骂着。
做梦都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老实的伽椰子竟然跟其他男人交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刚雄25岁,伽椰子才刚满19岁。
在都内一家设计公司工作的刚雄还是个插画界新人,他住在练马区老旧的木造公寓,而伽椰子就是公寓房东的独生女。
那间公寓缴交房租的方式现今比较少见,是直接将房租交给房东。刚雄每到月底的时候,都会带着一个月的租金拜访位于附近的房东住家
,但是川又夫妻经常外出,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女儿伽椰子出来应对。
“这个女孩看起来很乖。”
这是他对伽椰子的第一印象。
每到月底,交付几张一万元日币的同时,刚雄都会跟伽椰子闲聊。留着一头乌黑直长发的伽椰子,脸上未施脂粉,沉默寡言,看起来十分无精打采,她的双眼就像遭到欺凌的弱小动物般,露出一副没有自信的模样。她总是一身白色衣服,在又白又细的双臂中,经常抱着一只黑猫。
这样的情形持续一段时间后,房东川又夫妻突然在国外旅行的交通事故中遇难了。身为房客的刚雄也参加了他们的告别仪式,原本以为面对双亲突然过世的伽椰子,肯定会放声大哭,但事情并不如所想的。
伽椰子以丧家身份坐在遗族席上,神情毅然,苍白的脸庞带这些许哀愁,静静的跟前来上香的人点头致意。看到这样的伽椰子,“刚雄第一次觉得她很美”。
没错,身穿黑色丧服,略施淡妆的伽椰子,散发着刚雄从未注意到的美丽。虽知道在告别仪式上不该有这种邪念,但刚雄真的想“紧紧抱着”伽椰子,而且无从压抑。
她跟之前刚雄交往的女人完全不一样。刚雄从前追求的女人,都是身材曼妙,脸蛋姣好的美女,但他们要是男人没有钱就不会给好脸色。这些女人以高跟鞋、迷你裙的装扮,不是在六本木的迪斯科狂欢到深夜,就是在饭店酒吧喝着鸡尾酒,若你没有高级进口车就不肯答应一起出游。全都是靠自己的性感魅力来换取男人们施与恩惠的女人。要是紧追着这些女人不放,刚雄微薄的薪水转眼间即消失殆尽。
而在这样的刚雄眼中,有涵养、不做作的伽椰子是非常稀奇的。
因此到了次月月底要交付房租的时候,刚雄便邀请伽椰子到附近的咖啡厅去;刚开始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便小心翼翼地“嗯,嗯”点头答应邀请。
没多久,两人便开始一起到餐厅用餐,看电影,租车出游。某天,在前往西伊豆兜风的回程路上,刚雄终于告白了。
“伽椰子,我想要你。”
在那瞬间,伽椰子的表情出现明显的变化。没错,那短短的一句话,完全抓住伽椰子原本冷淡的内心,这点刚雄也十分明白。
“我想要你。”
他又再说了一遍,而伽椰子则无言的点头。
在西伊豆的宾馆里,全身赤裸的伽椰子彻底满足了刚雄的欲望,这是从未有过的激情。
伽椰子并不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的美人,但娟秀的脸庞却几乎没有缺点,胸部虽然不丰满,但身材却相当娇小匀称。她很柔顺,不做作、有涵养……最吸引人的,莫非是在做爱的时候,满足了刚雄强势的征服感。
征服——对了,就是征服。
对刚雄的要求,伽椰子完全的接受,并且满足他,只要刚雄要求,不管是什么行为,怎样的体位,她都没有拒绝。披散着乌黑长发,纤细的身体微万成弓状,难过的喘息,激烈的挣扎,淫荡地呻吟,如娼妇般的淫乱,如野兽般的喊叫。
刚雄下定决心,要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最后,刚雄迁出公寓,搬到伽椰子的家开始了两个人的生活。数个月之后,他请来住在新泻的双亲,在都心某教会举行只有自家人参加的结婚典礼。
接着,他们生了个小男孩。从来没有自我主张的伽椰子,这次却坚决要替孩子取名为“俊雄”。虽然不知道“俊雄”这个名字到底有何意义,但刚雄却接受了妻子的建议。
虽然刚雄并非有名的插画家,工作却相当的忙碌。但即使他几乎每天都因加班而晚归,妻子跟孩子总合在家等着他;放假的时候,他们会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夏天还会去露营或者烤肉,偶尔全家也会一起去旅行。虽然是简单、一成不变的生活,但对刚雄来说,却是无可取代的幸福时刻。这样的幸福持续了六年,以后还想再继续下去,但——幸福的时光,现在,突然被中断了。
……畜牲……伽椰子那臭女人……还有其他男人……畜牲……
在回家的电车上,刚雄紧握着发汗的双手,不停的喃喃咒骂着。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妻子,绝对不可原谅。
2、俊雄
佐伯俊雄拿着蜡笔在图画纸上画画。长发,纤细,一直穿着白色洋装的妈妈,以及结实、头发稀疏的爸爸。俊雄的四周,其他一年二班的同学也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专心的画着。
今天的第三塘课是俊雄最喜欢的美劳课,课堂一开始,导师小林老师便说:“今天大家试着画家里的成员。”所以,俊雄才决定画爸爸妈妈。
偶尔,他停下拿着蜡笔的手,闭上眼睛,看着映照在视网膜上妈妈的脸,接着是站在妈妈旁边的爸爸。然后,张开眼睛,趁着印象里的残像还没消失前,将它画在图画纸上。于是,连自己都觉得邪异,所画出的画是那么具有真实感。
虽没有取笑其他孩子的意思,但看到大家画得那么差,他实在邪异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右边的吉田画的爸爸、爷爷、伯父的脸都完全一样,谁是谁根本看不出来;左手边的小池美雪也是相同的水准。
真希望我也能跟爸爸一样,从事绘图的工作。
当他若有所思时,又把眼睛闭上了。没一会儿,视网膜出现妈妈的脸,宛如出现在眼前一样清晰,妈妈还是穿着白色衣服,腼腆地笑着。
对了,妈妈一直都穿着白色衣服,从没看到过她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
没错,不知那时候俊雄曾问过妈妈:“为什么妈妈都只穿白色衣服呢?”妈妈则回答:“不能跟爸爸说喔……”,犹豫一会儿又说,“妈妈以前喜欢的男人曾经赞美过,说我适合白色衣服。”
“男人……是爸爸吗?”
俊雄问着,妈妈则不发一语的摇摇头。
“俊雄……现在我们说的绝对不能让爸爸知道喔。”
说完之后,妈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窗外……俊雄想起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妈妈?
他在心中呼喊妈妈,不让任何人听见。视网膜中的妈妈歪着头问“什么。”俊雄睁开眼睛,急忙将刚刚映照在视网膜的妈妈的面孔画在图画纸上。
“俊雄!”
俊雄突然被叫到名字而抬起头。
小林老师站在那里。
“俊雄真的画得很棒,可能比老师画得还要帮,我想只要有这幅画,老师能够从许多人当中,找到俊雄的爸爸和妈妈。
高大、帅气的小林老师微笑着说,俊雄有点不好意思,有点高兴,心情有些复杂。
俊雄很喜欢年轻又亲切的小林老师,能够成为一年二班的学生真的很幸运,要是一班的话,导师就是可怕的青山老师,而如果是二班的话,就是有张扑克脸的川上,就是那个欧巴桑老师来担任导师。要是这样的话,要是真的这样,那可能就会很讨厌到学校上课。能够被分到二班,真是太棒了。
俊雄又闭上眼睛,颇有感触地思考着。然后,这次试着想起爸爸的脸。
3、刚雄
回到家,没有看到伽椰子,难道是去买东西了?
刚雄直奔二楼寝室。二楼东侧的房间是伽椰子从小就使用的房间,虽然后来变成夫妻共享的寝室,但在壁橱里应该遗留有装着妻子私人用品的纸箱。刚雄打算去查看。
平时,刚雄并不是那种会任意潜入别人的房间,调查他人隐私的男人。不过,今天的刚雄完全异于往常。只见他进入二楼寝室将壁橱打开,将堆叠在里面的纸箱一个个搬出来,又把里面的东西全数倒出来。
里面尽是伽椰子用过的教科书跟笔记本、裁缝箱与画具盒,素描本、装了书法用具的木箱、铅笔盒及圆规、美工刀、文库书、毕业纪念册、信及明信片、CD跟录音带、录影带……
然后,刚雄终于找到那件物品,终于找到了。
翻的旧旧的剪贴本——在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伽椰子令人不敢恭维的字迹。
刚雄视线落在剪贴本上,瞬间“小林”这两个字不容闪避的映入眼里。
……今天,跟小林四目交汇……跟小林擦身而过,但他却没有注意到我……坐在小林的后面,总会闻到带着柠檬香味的古龙水……因为小林忘记带字典,所以我借给他。然后,在还我字典的时候,小林说:“川又同学,那件洋装很适合你。”他赞美我这件白色无袖洋装,我高兴得快要窒息……今天,小林跟同班的绿川真奈美走在一起。我好担心,好担心,就连现在也好像要发疯……今天,从学生餐厅的烟灰缸捡起小林他吸完的香烟烟头,在自己的房间偷偷的点火抽起来。虽然咳嗽咳个不停,却无法不抽……小林也真是的,像绿川真奈美那种三八的女人,到底哪里好?……买了小林在书店翻过的文库书,杜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马上开始阅读……那个女人,竟然对我的小林动手动脚,绝对不能原谅……捡到小林掉在桌子上的头发,这是我的宝物……
……小林……小林……小林……小林……
刚雄试着去冷静。剪贴本上的日期是刚雄跟伽椰子开始交往之前——已经九年了。对,是九年前的事了。
刚雄用颤抖的手,继续翻着这本记录着妻子九年前所喜欢的男人的种种事情的剪贴本,里面还有几个画得不是很好的插画,以及贴着几张失焦的照片。
小林笑了……跟小林肩碰肩……小林他……小老师……小林的……和小林……对小林……
伽椰子对那个男人的爱慕超乎常理。虽然知道这是九年前的事了,但刚雄仍无法压抑妒忌的心理。
他继续翻着剪贴本,然后——然后,刚雄终于发现令人愕然地事实。
这是恐怖到让人忍不住大叫地事实。那个“小林同学”的名字是“俊介”。
刚雄想起伽椰子坚决要帮小孩子取名为“俊雄”,俊雄的“俊”也就是小林俊介的“俊”。
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这到底怎么回事?接着,就像原本混乱的拼图逐渐完成似的,所有事实都在脑袋里静静地成形。回想起就在数个小时之前,医生告知刚雄精液检查的结果。
“1cc的精液中,要是精子的数目少于两千万以下的就称为少精症。若1cc精液中精子数目低于两千万,则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就更低;想佐伯先生这样子,精子数少于三百万以下……一般来说……自然怀孕的可能性低到几乎接近零。”
——事情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这样就真相大白了!俊雄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伽椰子跟那个叫小林的男人所生的小孩!我就像养育布谷鸟幼鸟的黄莺,愉悦的养育着别人的小孩。
刚雄的手机械式的继续翻着剪贴本。在九年前的某天,剪贴本的内容暂时结束了,然后……令人难以相信的……在一个半月前,也就是今年四月初的某天,伽椰子以让人惊讶的语句又开始记录了。
“啊!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偏偏小林是俊雄的导师!啊!老天爷请帮帮我,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两个人——小林俊介那个男人跟伽椰子,现在竟然还在交往!
这个时候,刚雄内心的某个地方碎掉了,没错,刚雄确实认为听到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
在伽椰子的剪贴本里,记载着约一个月前,伽椰子跟小林俊介阔别九年后再次相遇的事情。冷静的思考就知道,六岁的俊雄绝对不可能是小林的孩子。
但是,刚雄已经不可能那么冷静了。
“……畜牲……伽椰子那女人……一脸乖巧的样子……畜牲……”
此时,听到有人打开玄关门,接着便听到伽椰子喊着:“我回来了。”
4、伽椰子
玄关的门没并没有上锁,因此,伽椰子知道是到医院做精液检查的刚雄回家了。
可以不回去工作吗?伽椰子如此想着。
在生下长男俊雄六年之后,伽椰子就一直没再怀第二个小孩,虽然她觉得无所谓,但丈夫刚雄却真的很想再生第二个孩子--尤其是女儿。丈夫认为不孕的原因出在伽椰子身上,所以,前几天到妇产科做了检查。在做了各种详细的检查后,就如原先想的,并没有发现伽椰子的生殖机能有任何异常。既然都生了俊雄,应该不可能会有异常的。但是,刚雄对“无异常”这个检查结果并不满意,数天前,在忙碌之中,抽空亲自到医院接受精液检查。
“我回来了。”
站在玄关水泥地上的伽椰子,对应该在家的刚雄喊着。
“回来啦!”
玄关旁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刚雄出现在中途呈直角的楼梯间,面带微笑的回答。跟刚结婚的时候相比,他的头发更加的稀疏了。但那个笑容,就如往常一样。
“你没回公司啊?检查的结果如何?”
“嗯……那个啊……伽椰子,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上来一下好吗?”
刚雄带着笑容,在楼梯上面向伽椰子招手。
“有话要说?什么话?是什么啦?好事?”
伽椰子也微笑的回应着,并在玄关的水泥地脱掉凉鞋,匆匆的上楼了。
就在她爬上楼梯,走到刚雄所站的地方时,眼前站着的刚雄突然脸色大变,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办到的,平时的笑脸转眼变成魔鬼的样子。
魔鬼——没错,简直就是魔鬼。
就在这瞬间,刚雄的右脚向前伸出踢向伽椰子白色洋装的胸部中央。踢的力度并没那么大,但这一踢却让伽椰子的重心顿失,朝后方--就像高空跳水的选手,以后翻的姿势--飞了出去。她匆忙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落了个空,只有双手挥空,手指抓到墙壁而已。就在下一秒钟,伽椰子从楼上摔下去,并发出巨大声响。
刚开始,她感到腰部一阵剧痛,接着是背部,然后,后脑勺……最后便昏厥过去。
“喂!快起来!快给我起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刚雄的声音跟头发被拉扯的痛感,让伽椰子张开了眼睛,她无法立刻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各部分都感到刺痛,而头的中间部分也传来阵阵的闷痛,她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摸头时,才发觉双手已经无法动弹。怎么回事……两个手腕被绑在腰际附近,嘴里则满是像铁一般的血味。
“……怎么了?……你为什么?”
她喘着气的说,并拚命要查看自己的身体。纯白洋装从前胸到腹部被暗色的血迹染脏了;及膝的裙摆卷到大腿,摔跤时碰撞到地面的右脚,因擦伤而渗出血迹;左脚呈不自然的扭曲,带有光泽的丝袜如被撕扯般的裂开,说不定已经骨折了;流进眼睛而令人刺痛的液体应该是血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
伽椰子又再问一次,刚雄盛气凌人地站在眼前狂叫着“你还问我为什么!”
“问问你自己,不要脸的女人!”
完全不知原委的伽椰子又看了自己身体一眼。
现在的她,屁股着地的靠在床边一角,双手一起被反绑在腰后,再用另外一条绳子绑在床脚上,伽椰子使出浑身力量想挪动身体,但沉重的床铺却因跟地板产生摩擦发出叽叽的声响。
“好,你老实告诉我吧?”站在伽椰子前面的丈夫说,“老实说,俊雄到底是谁的孩子?”
“啊?你说什么?”伽椰子反问着,完全不知道丈夫在说什么,我问你,俊雄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你这个臭女人!”
刚雄大声怒斥着,伽椰子则蜷缩着身躯不停颤抖。“什么谁的孩子……是你的啊……这还用问嘛!”伽椰子左右摇着疼痛欲裂的头说道,“……除了你,还会有谁……”
“你少骗我!”在伽椰子还没说完之前,刚雄怒吼一声,同时右手朝她的脸颊挥去。
“啊!”
她的脸撇向一侧,额头上的鲜血也向外飞溅。
“啊!住手!求求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伽椰子如此哀嚎,她的脸——左眼处——却遭受到刚雄右拳的攻击。听到骨头碎裂声的同时,她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意识渐渐的模糊不清。但是,刚雄并不允许她就这么昏过去,左右两颊又被甩了好几个巴掌,此时,意识朦胧的伽椰子睁开了眼睛。
“每次都这样,以为假装不知情就没事了吗!”
刚雄愤怒的吼叫着,然后,在伽椰子面前将那本咖啡色剪贴簿拿出来。
“啊、那个是……”
伽椰子不假思索的叫出声。虽然现在自己的处境如此危急,但羞愧还是让她的双颊泛起红晕。
“不要看!还给我!”
伽椰子剧烈的挣扎着,与两手绑在一起的床,这时又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
“不要看!求求你!还给我!”
看见伽椰子这样的反应,丈夫更是怒气冲天。
“罗嗦!”刚雄大叫,下一秒钟,伽椰子的腹部又尝到一记右拳。
“喔——”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伽椰子瘦小的身躯蜷曲起来,随着剧烈的痛苦,苦涩的液体涌至嘴里。不知什么时候,满溢而出的眼泪遮住了视线。
“少瞧不起人了,别把人当傻瓜耍!喂,伽椰子,俊雄是这个叫小林的孩子吧?我说得没错吧,所以,才取小林俊介的俊字,取名叫俊雄的吧?”
丈夫愤怒的吼叫声从头顶传来,伽椰子拼命忍住腹部被袭击的疼痛,根本无法抬起头。
“你竟然骗了我那么多年,彻底的愚弄我……畜牲……少看扁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是……那是……”
她想跟丈夫说明,但原本就不善言词的伽椰子,完全找不到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言词。
“不是……不是那样的……俊雄确确实实是你的……”因丈夫挥来的拳头正好打中下颚,让她无法再说下去。“啊——”
牙齿咬到舌头,口中鲜血不停涌出,她又慢慢失去意识了。
刚雄抓起伽椰子的长发,让她的脸仰起来,并捡起掉落地面的折迭小刀,将刀子打开露出刀刃,然后,将它压在伽椰子满是瘀青的脸颊上。
“喂,伽椰子,告诉我,俊雄是谁的孩子?”
“不要!别杀我!”
伽椰子的眼中充满了恐惧。看见妻子这样的反应,刚雄内在的虐待欲望如滴落水面的墨汁般,慢慢地晕开来。
“如果你老实说的话,我不会杀你的。好啦,说吧!”丈夫那异常冷静的声音,听来格外令人毛骨悚然。“谁的孩子?快说!俊雄是你跟小林生的吧?我说的没错吧!”
“不是……不是的……”
“别说谎!”下一瞬间,伽椰子看见丈夫手中那把折迭刀挥过来,也看见鲜血飞洒出去
5、俊雄
从学校回家的俊雄,注意到小黑猫坐在家门口前,从来没外出过的它,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呢?
小猫的名字叫“小玛”。大约在一个月之前,妈妈为了庆祝他上小学,在附近的宠物店买给他的。在宠物店的玻璃展示柜有白跟黑两只猫,因为妈妈说“黑色的比较可爱”,才决定买下它,讨厌动物的爸爸看到两人带回来一只黑猫,虽面有难色,但还是没反对养它。
“怎么跑出来啦,小玛?你在这里会被车子撞到喔!”
说完后,俊雄将小猫抱起来。
抱着小猫将门打开,走进玄关。每次只要俊雄一抱它就会很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在俊雄怀里的小猫却显得急躁不安。
“怎么啦,小玛?发生什么事了?”
压住想要逃开的小猫,将玄关的门打开。瞬间,小猫从俊雄怀里跳开,又想跑到外面去,但幸好他迅速的把门关上,才没让它又跑出去。
虽然是这样,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小玛那样想出去呢?
“我回来了……”
俊雄将接着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家里,好像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异样气氛。
他极度惶恐的查看四周,就在那个时候——。
“不要——!”
从二楼传来妈妈的喊叫声。
俊雄抱起害怕的躲在玄关角落的小猫,前往二楼查看状况。
“求求你!住手!”
再次听到妈妈的哀嚎,手中抱着的小猫挣扎得更厉害了。
俊雄心跳速度加快。他背着书包,手中紧紧抱着小猫,脱掉鞋子进入家中。他从玄关旁的楼梯往上看,然后再低头看自己的脚下,在楼梯下面沾染像是滴落的暗红色墨汁。他弯下腰,用指尖试着碰触看看,有点粘稠的液体,靠近一闻,带着些微的腥臭味。
是血!
从未经历过的强烈恐惧感,在俊雄小小的体内窜流着。太恐怖了!真想立刻打开玄关门冲到外面,看是逃到哪里去。但是——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逃,因为,这里是俊雄的家。
他将不断在怀中挣扎的小猫抱得更紧,蹑手蹑脚地慢慢爬上楼。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着。
俊雄爬到二楼楼梯口时,听到爸爸的怒吼声,“应该没错吧!俊雄不是我亲生的!”那是俊雄最讨厌,爸爸生气时的声音。
“啊——!”几乎与爸爸的声音同一时间,妈妈的惨叫声也跟着响起。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在他们自己的寝室。该怎么办才好?
他呆呆的站在楼梯上,突然,怀中的小猫“喵”的叫出声来。紧接着,爸妈的寝室门打开了。
“俊雄吗?”
从门缝露出脸的爸爸问。他的脸满是汗水跟油光,而且脸色相当的不好。右手握着折迭刀,身上白色衬衫的胸口附近也弄脏了。
血——没有错。
爸爸慢慢靠近呆呆站在原地的俊雄,一把抓起怀中小猫的脖子,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命令着,“你回去自己的房间。”
俊雄完全无法忤逆爸爸的命令,他抬起头盯着爸爸的脸,慢慢往后退。然后,打开在双亲寝室旁边的自己房间的门,冲进去并关上房门。这一瞬间,听到小玛“嘎——”的惨叫声。
——小玛被杀了。
俊雄立刻明白了这点,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全身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身躯似的剧烈颤抖着。
会被杀死……连我也会被杀……被爸爸杀死……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俊雄找不出答案的,只是把房间里随手可得的东西一一椅子、垃圾桶、地球仪、书包及国语字典——一股脑儿全堆在房门前面。然后,躲进被窝,两手捣住耳朵,双眼紧闭。
妈妈的哀嚎声及爸爸的怒吼声,竟也传进被窝当中。
“俊雄那个叫小林的导师,也就是俊雄的父亲,没错吧!”
爸爸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重复说着相同的话,应该会说到妈妈承认为止吧。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俊雄如此想。到底为什么要说小林老师是我爸爸呢?
俊雄将棉被盖过头顶不断地发抖,他想起导师“小林老师”的脸。在刚上小学的第一堂课,“小林老师”说自己二十八 岁,跟太太两个人住在距离这里约十五分钟路程的社区,而且不久女儿就要诞生了。“小林老师”十分温柔,任何时候都不生气。刚进小学的时候,他告诉俊雄“老师的名字是俊介,俊介的俊跟俊雄同学的俊是一样的”。俊雄想起这一段回忆,心想,要是“小林老师”真的是我爸爸的话,应该会很有趣吧。
爸爸愤怒的声音仍持续着,而妈妈则是不断发出惨叫、啜泣,以及哀求的声音。
在被窝中,俊雄屏息祈祷着。神啊,请让这个家回到今天早上的模样,在傍晚前,爸爸跟妈妈能够和好,希望小玛也没有死。他如此祈祷着,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地颤抖不已。
从床铺看不见书桌上的闹钟,所以,俊雄并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突然,听到妈妈发出长又凄凉的惨叫声——就像从远处传来的狗吠声。然后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连爸爸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刚才,妈妈被杀了。
如此认为的俊雄,就像平常想忍住眼泪时,无意识的用力咬住自己氖种浮?
不过,让他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隔壁寝室传来开门的声音。
来了!爸爸要来杀我了!
俊雄迅速的从被窝跳出来,打开壁橱拉门,爬到上面那一层并将拉门拉起。
他屏住呼吸,身体却仍发抖。听见爸爸转动自己房间门把的声音,也听到堆在门前的那些障碍物翻倒的声音。
来了!
在黑暗中,俊雄拼命的环视着四周,然后站起身来,一心一意地触摸着壁橱的天花板,终于,他推开了其中的一块天花板。
“俊雄!出来!俊雄!”
是爸爸的叫声。
俊雄好不容易才爬上松动的天花板缝隙,以四肢着地的姿势拼命的往前爬,他知道双膝的皮已经磨破,但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感觉疼痛。
他在途中,曾回头查看。不久——原本完全漆黑的天花板上面,有了微弱的光亮,爸爸将俊雄房间的壁橱门拉开了。
从俊雄爬上来的天花板那边,可以看到呈四角形的光线照射进来。光亮中,突然出现爸爸的脸。
啊!
俊雄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要喊叫出来。爸爸愤怒的脸,就如鬼魅般扭曲着。
“俊雄!我知道你在这里,给我出来!快出来!”
将头钻进天花板上面的爸爸狂叫着,看他四处张望的样子,应该看不到黑暗里的俊雄。
“俊雄!快到我这里来!不然你就惨了!下场就跟你妈一样!”
爸爸仍继续吼叫着,当然,俊雄并没有打算出去,他屏气凝神,继续努力地压抑着身体的颤抖。如果爸爸爬上天花板的话,不论如何都要逃跑。在这个狭窄的天花板里,应该是身材娇小的俊雄活动比较灵敏吧。
不过,他并没有爬上来。
“随你吧,就待在那里待到死吧!”
爸爸愤怒的说完后,就把头缩回去。壁橱门应该马上就被拉上了吧,因为天花板上面又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的俊雄仍在颤抖着,从下面传来爸爸踢墙壁及柱子的声音,以及“畜牲!”的叫骂声。他似乎一会儿到一楼,然后又再爬到二楼,如此来回的走动着。刚开始,漆黑的天花板上面什么都看不见,但在眼睛逐渐熟悉黑暗后,就可以辨识出些微模糊的影像。
屋顶跟天花板之间的空间比想象中要大。由于屋顶是斜的,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中间部分约有一公尺高,但在边缘却只有大概十公分的空隙,并有一根根突出的柱子支撑着屋顶。就在某根柱子后面,好像放着什么东西,从位置来推算,刚好是在爸妈寝室的正上方。
是什么呢?
俊雄四肢着地,小心翼翼的靠近,有个用半透明塑胶袋包起来的大型物品。
为了避免被应该在楼下的爸爸发现,他谨慎而缓慢地靠近,然后把手伸出去。
“啊!”
他不自主的叫出声。
“啊——……啊——……”
在塑胶袋里的,是满身是血的妈妈!
“呜——……呜——……”
俊雄把手放进嘴巴里,死命的压抑着不哭出来,全身剧烈地颤抖而完全无法制止。
在半透明塑胶袋里,倒卧在血泊中的妈妈闭着眼睛。
妈妈、妈、妈……
俊雄在心中喊叫着,他解开塑胶袋的封口,用手碰触妈妈沾满血迹的脸庞。妈妈已经冰冷僵硬了,但为了再确认,他摸了脖子的动脉,果然,已经没有脉搏的跳动了。
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啊……
俊雄不断在心中呐喊着。
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啊……。
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原本闭上的眼睛睁开了。
“哇!”
俊雄本能地往后退。
应该已经死去的妈妈,凝视着俊雄并露出沾染鲜血的牙齿微笑着。
“……到我这里来。”
妈妈的尸体说话了。
“俊雄……到妈妈这里来。”
俊雄无言的点点头。
人有时候会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即使并非住在有着游泳池、如迷宫般的大宅第;不曾搭乘豪华客轮环游世界一周;更没有坐过客机的头等舱、在高级大饭店的VIP套房住上一个月;出入代步的也并非配有司机的顶级房车、或在轻井泽有二百坪的别墅;当然也没有享受过一群佣人来照顾生活起居;在游艇停泊港也没有自家用的游艇;更不是大企业的老板或高级主管;但就是能够蛮不在乎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相同的,没有待过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也没因战争或灾害失去了一切;身体也没染上不治之症;也不曾在火灾、交通事故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更不用担心今晚睡在 何处、明日要吃什么;但还是有可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更何况——伽椰子所成长的生活圈非常狭窄。
这个世界至今是现实的,有的小孩从未吃过巧克力就死去;同样的,人生至今也是现实的,也有少女连一次盛装打扮都未有过就这样死去。但是,伽椰子并不了解这个道理,甚至连想都未曾想过。
事情就是这样。
没错,当一个人的生活圈越是狭窄,怨恨就越容易变深、变得强烈,就像倒进器皿中的水。
器皿越小,灌注进去的水就越快满溢出来。相同的,人的器量越小,所灌注进去的仇恨很快就泛滥于四周。
在被丈夫用折迭刀伤害,煎熬、残酷至虐杀为止的数小时之间,伽椰子不单是怨恨刚雄,还对更多人怀恨、厌恶……自己进入教室时,就突然停止说话的同班同学;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爱他的小林俊介;抢夺小林的绿川真奈美;专心于工作而忽略掉女儿的双亲……伽椰子嫉护、仇视、憎恨许多人……盛装打扮的在街上行走的少女们;幸福的购买晚餐食材的家庭主妇们;结束一整天工作正准备回家的男人们;聚集在电玩中心的少年们;在餐厅用餐的家庭;穿著迷你裙跟泡泡袜在街上行走的高中女生们;在公园跟孙子一同玩耍的老人家们……换言之,她嫉妒、仇视、憎恨除自己以外,所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每当丈夫挥下折迭刀,将自己的皮肤一寸寸地划开时,那猛烈的恐怖与疼痛,让伽椰子嫉护、仇视、憎恨这个世界。
将超过六百万以上的犹太人送进集中营并予以杀害的凶手,他们仇视、憎恨并杀死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就只因为对方是犹太人;又或者是,劫机冲撞纽约摩天大楼的男人们,将那些素未谋面的人们都当成敌人而心怀怨恨并杀死他们,就因为对方是美国人;还有,在越南丛林持续投下汽油弹的士兵中,也因有些人在心中想着“所有越共都死光光”,但最后死的却不只是越南士兵,连住在那里的女人,小孩及老人们也都被仇视、憎恨、残害。至于伽椰子,则是赌上这一生的所有,仇视、憎恨,杀害自己除外的所有人,她认为,被虐待至今的自己有这样的权力。
第二章
1、小林
初夏的白天似乎特别漫长,小林俊介结束学校工作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天色丝毫还没有日将西落的样子。
打开并排在穿堂上金属制信箱间的“205”号信箱,里面有几封寄给他跟妻子的信,将信取出后,便往楼梯走去。
最近几个月,查看一楼信箱已成为身为丈夫小林的工作,因为小林回家的时候,信件都还留在信箱里,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个住宅区并没有设置电梯,所以就算只有二楼,也不可能要身怀六甲的妻子爬上爬下的。
“205小林俊介•真奈美”
在这个老旧住宅区二楼的5室——就是他跟真奈美的甜蜜小窝。刚结婚的时候就不用说了,但就连婚后一年的现在,每次看到并排写着自己与妻子名字的门牌时,心中仍会涌现愉悦的感觉。只不过是块门牌,但小林却觉得连那块有点脏的压克力板,也在祝福他们幸福。
小林转开门把,不出所料,门并没有上锁。从小生长在邻居不是亲戚就是熟人地区的真奈美,并没有将玄关门锁上的习惯,虽然小林觉得这样太不谨慎小心了,但不管唠叨了几次,真奈美都笑着说“没关系”,所以现在小林已不再多话了。
或许,就如真奈美所言没有关系吧,毕竟,这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的坏人。
“我回来了。”
小林边说着边把门打开。
“回来了啊!”
真奈美站在玄关前的厨房回应着,抚摸着与纤瘦体型不搭配的便便大腹,就跟往常一样,“呼、呼、呼——”的练习在妇产科所学的拉梅兹呼吸法。就在她“呼、呼、呼——”呼吸的同时,也忙碌的穿梭在狭窄的厨房里。
“晚餐马上就好了,再等等哦!”
一如往常露出笑容的真奈美如此说。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已经有十年了,但小林仍觉得她的笑容特别灿烂。
“动这么厉害有没有关系吗?”
小林把脸贴近妻子突出的肚子,像是在询问腹中女儿的意见。
“没有关系呢!”
真奈美代替腹中女儿,用小孩的语气回答。她凝视着小林,抚摸着即将临盆的肚子,满脸幸福地笑了。幸福。对,幸福。看着站在砧板前面,切着菜的妻子的背影,小林有此深刻的体会。这样的幸福,从现在开始还会继续下去……没错,会继续下去——因为太高兴而身体微微颤抖着。
小林打着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还是没有人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失望的挂下电话筒。
“怎么啦?”
真奈美吃着满满装在玻璃容器里的优格.“嗯、有点事……”小林在妻子对面坐下,模糊地回答着。
“出了……什么问题吗?”
小林俊介在练马区的小学担任老师,今年已经第六年了。当然,一路走来虽说不上一帆风顺,但却也没发生什么大麻烦。对于小学老师这份工作已相当熟悉,跟学童父母亲的应对也已掌握住要领。但是,每天还是会为了些芝麻小事而担心。解决了一件事后,另一件麻烦事又会马上出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有个孩子已经好几天没到学校了……也就是无故缺席。”
小林盯着妻子美味吃着优格的嘴角说道。
“嗯……父母呢?无法取得联络吗?”
“这就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这样啊?……老师可真不好当。”
模仿小孩牙牙学语的语气回答的真奈美笑了,而小林像是打消了念头似的笑着回答:“是。”
没错。现在小林惦念的是,已经好几天无故缺课又联络不上、名叫佐伯俊雄的学童。从佐伯俊雄没来学校的那天开始,大概已经打了三十通电话到他家,但每次只有电话铃声无止尽的响着,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故了呢?
小林的视线落在桌上摊开的学籍资料,佐伯俊雄的家庭成员栏——父亲的名字是刚雄,三十四岁的插画家,母亲的名字是伽椰子。
……伽椰子?
瞬间,过去的记忆又再次浮现小林的脑海中。
……伽椰子?……伽椰子?
对了,在一个月之前的新生入学的那天,仪式结束后,在校门口附近看到有个女人握着新生佐伯俊雄的手,看似有点犹豫不决的开口喊他,“……小林老师。”小林想起那个女人的身影。
“小林老师……那……那个……我姓佐伯……我儿子……俊雄……就麻烦你照顾了。”
身穿白色套装的长发妇人低着头,用战战兢兢的语气说着,而小林则微笑点着头回道,“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伽椰子?……伽椰子?……伽椰子?
没错,那个时候没有注意到,但是,现在仔细一想……“喂、真奈美……我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伽椰子的同学?”
他询问仍继续一口一口把优格送进嘴里的真奈美,真奈美跟小林是教育学系的同班同学。
原本吃着优格的真奈美突然停下来,视线看向天花板,“嗯……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这个同学……伽椰子……川又……伽椰子?”
对,是川又,川又伽椰子,准没错。
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未想起曾有过这样一个同班同学。不,就连现在也想不起她的模样。或许,在学生时代小林从未跟她说过话吧。
“嗯……那个女孩啊——”
“她看起来有点怪异。”真奈美打断小林的话。
“怪异?”
“对啊,你不记得吗?就是那个留一头乌黑长发,也不化妆,沉默寡言,不喜欢跟别人说话……一直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
经妻子这么一说,确实有那样的感觉。总是低着头,坐在教室角落的女生,的确令人印象不深刻。
“怎么了,突然提到她?”
真奈美疑惑的看着他。
“不……没什么。”
“……有点奇怪喔!”
真奈美歪着头感到纳闷。小林觉得这个姿势非常可爱,在这一瞬间,川又伽椰子的事情又从脑海消失了。“吃这么多不太好吧?”
小林对一直吃着优格的妻子唠叨着,就算是怀孕了,但真奈美的优格消耗量也实在太多了。
“没问题啦!”
真奈美噘着嘴说。因为这个表情实在太可爱了,小林弯下腰吻了妻子。一瞬间,她因惊吓而睁开眼睛,然后又将眼睛闭上。小林温柔的将舌头伸进妻子口中。可能因为优格的关系,舌头感到冰冰凉凉的。
“干嘛啦,这么突然?”
害臊的真奈美微笑着。
“不,没什么。”
小林说完后,以微笑来回应。浅尝嘴唇的滋味,带着些微原味优格的酸味。
漫长的白天即将落幕时,街头终于染上些许黄昏的氛围。
小林原本想明天再去佐伯俊雄的家拜访的,但还是决定今天去,所以又换上西装。
“明天再去不就好了!”
真奈美噘起嘴,不满的说。
“嗯……我原本也想那样的……但,还是会担心……所以,先去看看吧!”
小林说完后,将领带绑好。
“当老师真的很辛苦呢……早点回来喔!”
听到真奈美的话,小林不经意的露出苦笑。
真的就像真奈美所说的。就算做这么多的事,也不可能有加班费可拿,或是提高在学校的声望,所以说,老师这份工作根本就不划算。
“真是伤脑筋。”在玄关穿鞋的小林喃喃说着,然后紧紧抱着出来送行的真奈美双肩。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妻子。
小林拿着学籍资料表跟地图,前住佐伯俊雄的家,从家里这一带过去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吧!如果顺利的话,一个小时以内就可以回家了。
他穿过古老的商店街,一度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住宅区。询问好几位附近的居民,终于找到佐伯的家。
佐伯跟父母亲同住的家,是间还蛮大的透天别墅。在砖造的门柱上,挂着写有“佐伯”的门牌。
“就是这里吧。”
小林俊介自言自语着,然后按下门旁的门铃。
叮咚——
就如他心里所猜想的,并没人应答,他又按了一次门铃。
叮咚——
屋里还是一片寂静、小林别无他法,只好推开虚掩的铁门,朝玄关走去。这个时候,他想起大学同班同学,那个叫川又伽椰子的事情。一头没有烫过的黑长发……纤弱的身材……穿着白色衣服……不记得跟她说过话……总是一个人低着头待在教室里的角落……
“有人在吗?”他边说着边敲了好几次玄关的门,还是没有回应,于是他试着转动门把。
让人惊讶的是,门并没有上锁。
“有人在吗?我是俊雄的导师小林。”
他打开门,先探半个身体进去,朝屋里喊着,“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他不停呼唤着。
但里面好像没人。
连门都没上锁,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走到外面的庭院,四处的查看。
“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着。
在不怎么宽广的庭院,散落满地的日常生活用品。是怎么扔的,会这么的杂乱呢?有着灯罩的台灯,椅子跟桌子,破碎的花瓶与碗盘、摔得稀烂的水槽、盖子破掉的冷藏保鲜盒、碎裂的盆栽跟栽培箱,书,笔记本及相本、原子笔跟钢笔,塑胶桶、塑胶水箱跟塑胶袋、蔬菜,塑胶盒包装的鱼、鸡蛋跟水果……但每样东西都不像是摆在那里很久的感觉,看起来像是最近几天才丢的。
“可是这未免过头了吧!”
他茫然地四处观查着庭院,发现在角落有个小土堆,靠近一看,似乎是最近……就在几天前堆的。在黑色泥土堆出的小土丘上,插着一块写着“小玛之墓”的木板,大概是俊雄写的吧!“小玛”是金鱼呢?还是小鸟或黄金鼠呢?
小林为避免踢到散落的日常生活用品而小心翼翼的走着,往庭院更里面前进。破掉的饭碗、马克杯、烤箱及微波炉、座钟、电风扇及立体音响……真的,怎么也想不到为何会如此杂乱的散落在庭院。
就在此时——
在小林视线的一角,感觉到有“异物”的存在。
是的,很清楚的那是“不可能有的东西”。
慢慢的将脸抬起,从小林眼前的铝制铁窗中——有两只手伸出外面。
“哇啊!”
小林不由自主的叫出声。
但是,定睛一看可看出那是小孩子的手臂。的确,是小孩子的手臂。小林振奋起精神慢慢的靠近。这个铁窗似乎是浴室的窗户,从开着的窗户向内看,小林班上的学生——佐伯俊雄在里面。
“俊雄……?”
是的,那的确是佐伯俊雄。但是……但是,这个佐伯俊雄并不是小林所认识,一直很活泼、快乐的佐伯俊雄。
“……什么嘛,你在啊?俊雄。”
虽然小林开口跟他说话,但佐伯俊雄却没有回答,只用那空洞的双眼看着小林。
“怎么啦,待在这种地方?”
说完后,小林对俊雄温柔的微微一笑“老师因为你好几天没来学校上课很担心,今天才特别来看你。”
不过,俊雄还是不发一语,他的眼睛无法对焦,就像不是在看小林,而是在看小林身后的谁。
“俊雄……请问……你妈妈不在家吗?”
小林继续的询问,但俊雄却无言的往后退,接着便消失在背后的浴室门外。
“俊雄……俊雄!”
他慌慌张张的绕到玄关,说了声“对不起……我进去了。”便进入屋里。瞬间,有什么东西——无法言喻的——非比寻常的异样,非比寻常的不祥之物——似乎可以感受的到。
屋里虽然不像庭院乱的那么夸张,但东西也是四散各处,一股无人居住的臭味扑鼻而来,而且,里面比外观看起来更宽广,玄关前面是一条直直的走廊,两侧有几扇门,另外在奉关的旁边,有座楼梯可以通往二楼。
“俊雄,你在哪里?俊雄?”小林在玄关的水泥地脱掉鞋子,踏上室内的地板,一进去就看到右边房间的门打开着,学生俊雄就在里面,他坐在宽敞的沙发上,两眼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看。
这里是约十二、三个榻榻米大小,看似起居室的房间。不知是太阳西下的缘故,还是窗帘被拉上的关系,整个房间显得有些昏暗。
“俊雄……你怎么啦?”
小林又这样问了一次。但果真,俊雄还是没说一句话,他沉默不语,只是恍惚的盯着墙壁上的某一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林所知道的佐伯俊雄,绝不是这样的学生,他总是爽朗敏捷,最喜欢恶作剧跟开玩笑,应该是非常正常的小学一年级学生。但是……
“俊雄、让我看看好吗?”
说完后,小林将手伸向俊雄的脸,拨去盖住眼睛的头发,用手摸摸额头就在这一瞬间,俊雄僵硬娇小的身躯开始发抖。
原本以为他在发高烧,其实并没有,相反的,俊雄的额头是冰冷的,比总是冰冷的小林的手,更冷——就像死去般的冰冷。
“没有……发烧啊——”
喃喃自语的小林将放在俊雄额头的手拿开了,接着他注意到俊雄的脸上——额头、脸颊及下颚四周——牢牢沾着红黑色的点状物,而且两膝就像是爬进某个积满尘埃的地方,肮脏且有因摩擦而产生渗出鲜血的伤痕。
“无精打采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林又试着询问,但俊雄还是盯着墙壁看。
无可奈何的小林,往俊雄对面的沙发坐下,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妈妈去买东西吗?”
丝毫没有期待会得到回答。然而,一直沉默不语的俊雄第一次开口说:“一起。”
“咦!一起?”小林又再问一次,“一起……是跟爸爸一起出门的吗?”
但是,俊雄又紧闭着嘴巴。
呼——小林叹了口气。
屋中静得出奇,附近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安静的住宅区,可见这个房子的隔音效果不错。外面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室内寂静的感觉就像冷空气般的堆积,又像沼泽底层的水一样没有流动。不……不只是寂静,杂乱不堪的起居室有什么……小林从未感受过的异样不祥物体,也堆积了好几层。
“啊!对了。”
小林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于是开口说:“俊雄、上次你不是画了幅书吗?”说着说着,便从提包拿出写有“爸爸、妈妈一年二班”的大信封,接着抽出一张图画纸放在桌上。
那是上星期在上图画课时,小林要学生们画的画,而佐伯俊雄用蜡笔画了一个看起来像爸爸,有着强壮体格的男人,以及一个看起来像妈妈留着一头长发的女人。看着摊开在桌上的画中女子,小林又想起那个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川又伽椰子。
没错,那个川又伽椰子也跟画中女人一样,有着一头长发跟纤瘦的身材,看起来有些阴沉。“画得真好,其他老师也都很赞赏哟!”
小林说完后,原本面无表情的俊雄,第一次露出笑容。
对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来说,那的确是画得不错。但是,主色系是用黑色蜡笔着色的画,总让人感到不舒服。
“对了,俊雄……刚刚你在浴室做什么啊?”
因俊雄的微笑而再次鼓起勇气的小林,又开始发问了。“……俊雄……俊雄?”
那孩子仍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小林又深深的叹了口气。今天晚上原本有令人期待的足球转播,心想这种状况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赶不上比赛开始时间。于是他慢慢的站起身,从窗帘缝隙眺望绿意盎然的佐伯家庭院。这个时候,从屋内某处传来“喵——喵——”的猫叫声。
不,这并不是猫的叫声,那是——坐在小林身后沙发的孩子,那向下低着的嘴巴发出的声音。但是,看着窗外的小林并没有发觉。当然,那时出现在二楼平台窥视着这里的长发女人,以及逐渐降临自己身上的强烈恐怖,小林都没有发觉到。
2、刚雄
佐伯刚雄蹲坐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长椅上。有许多年纪跟他儿子相仿的孩子,愉快的玩着溜滑梯,荡秋千跟单杠,并不时发出欢呼声。在沙堆区,一群带着幼小孩子的年轻母亲们热衷的七嘴八舌着,而在广场,老人们兴致勃勃的玩着木球。
刚雄两眼无神,朦胧地望着那群人的身影。
这些日子,刚雄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当然,公司也没去了,家里电话响了好几次,但他都没有接。这几天,刚雄让妻子的尸体就这么放在天花板上,毫无意义地在家中闲晃着。心烦意乱的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会儿踢墙壁,捶柱子,将家中所有家具跟电器用品,只要拿得到的都往庭院丢,又将餐具柜翻倒,冰箱中的食物全数扔到地板上。生气,愤怒的情绪让他难以忍受。
或许是激情的余温使然,现在他还是不后悔杀了妻子。那个女人所犯的罪当然是死有余辜。不,这样的处罚可能还不够。
的确,伽椰子被刚雄用折迭刀划了数十刀,鲜血从布满全身的伤口不断流出,又被乱拳打得凄惨无比,在数小时的痛苦挣扎后死去。但这样并不能熄灭他的怒火,他觉得应该让她再多活几天,让她更加的痛苦。凌辱、凌辱、凌辱、凌辱,充分的凌辱之后再杀了她才对。
儿子俊雄应该还藏在家里的天花板上吧!因为贴在俊雄藏身的壁橱拉门上面的胶带还封得牢牢的,没有拿掉的痕迹就可以证明。但是,从那天以来就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来看,说不定俊雄,已经饿死在天花板上面了,或者是,因妈妈被杀的打击而吓死了。
算了,他根本不需要知道俊雄变成怎样了,俊雄又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伽椰子跟那个叫小林俊介的家伙,也是俊雄导师所生的孩子。
就在眼前,有个老人牵着一条大型犬经过。刚雄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仰望着天空,漫长的白天终于结束了,西边的天色开始染成红色,一群鸟儿缓缓的在云下盘旋着往鸟巢飞去。
人生已经结束了。插画家的前途跟家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迎接第二个孩子,预定夏天回新泻老家,家庭成员三人在新年假期到南方小岛的出国计划……每一个都已成幻影。那些都消失在伸手不可及的地方,已经绝对,不管再做什么都不能挽回。
“……畜牲……畜牲。”
刚雄咬牙切齿。带着小孩从前面经过的年轻妈妈,以惊讶的眼光回头看着刚雄。
“看什么看啊,笨女人!”
听到刚雄愤怒吼叫后,带着小孩的女人小声的尖叫并像逃跑似的奔跑离去。
现在会这样都是伽椰子的错。不,是伽椰子跟那个叫小林的老师——他们两人的错。
是的,就是小林,伽椰子是处以死的惩罚,这样的话……下一个是……没错,接下来就是那叫小林的男人也必须接受相同的处罚。不,这个叫小林俊介的男人,必须承受比伽椰子更大的痛苦,跟我老婆发生关系,生了孩子让我来抚养,然后再若无其事的当那个小孩的班导师——绝对要让他尝到比伽椰子更强烈的痛苦及难过。
“……我要复仇……要让他死得很惨!”
刚雄低语着,并握紧拳头从长椅站了起来。满脸横肉因过于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3、真奈美
薄暮开始笼罩在街道上。
小林真奈美瘫坐在起居室和式坐椅上,静静的抚摸着即将临盆的门腹,按下电话号码的速拨键“01”。
“……铃钤钤……铃钤铃……铃铃铃”
当铃声开始响起时,真奈美想象俊介的行动电话现在正演奏着“LastChrismas”的旋律。腹中的孩子现在似乎是醒着的,从刚才开始就频频动着,在真奈美肚中踢来踢去。小孩子已经决定取名为“杏树”。只要再过一个月,就可以跟杏树见面了。光只是这样想着,她便忍不住笑出来。
“铃钤铃……喂,真奈美?”
从电话筒那端传来丈夫的声音。
“俊介……你现在在哪里啊?”
“这个嘛,我现在还在学生家里啦!”
“还在那里啊?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应该会晚点吧?”
“晚点……大概多久?再拖拖拉拉的话,足球赛就要开始啦!”
“我知道,可是……其实是因为他的父母亲还没回来。”
真奈美似乎可以看见手拿着电话,一脸困扰的俊介。
“这样啊,小朋友怎么样呢?”
“小朋友?……已经睡着了。”
“喔,睡着了啊……真伤脑筋……今天就到此为止算啦?”
“是想这么做啦……可是……”
“啊——”
“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肚子里的杏树动了……杏树也说希望爸爸快点回家。”
“这样啊……爸爸也非常想回去……”
这个时候,玄关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啊,好像有人来啦?”
真奈美说着并看向玄关。
“谁啊?”
“应该是藤野太太,刚才在电话中,她说要借我‘教父第三集’的录影带。”
“喔,那么我等下再跟你联络。”
“嗯,要记得喔!”
挂掉电话,真奈美往玄关方向问着“哪位?是藤野太太吗?”她摸着肚子,发出“嘿咻”的声音站起来,往厨房前面的玄关走去。
在没有上销的玄关门旁,有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那里。
“啊!请问有什么事吗?”
“小林……真奈美女士吗?”男人的声音相当低沉且有点沙哑,实在很难听清楚。
“请问俊介先生在吗?”
“他正好不在家……嗯……请问你是?”
“我叫佐伯。”
“佐伯先生?”
“你没听过吗?我是佐伯刚雄。”
说完后,男人背着手将大门关上并上了锁,再挂上锁链。接着,穿着鞋就踩进屋里。
“你到底有什么事,别随便闯进别人的家!”真奈美本能的往后退,“我要打电话给警察啦!”
看见男人从包包拿出的东西,真奈美发出惨叫声,那粗壮的的手中,拿着尖锐的厚刃菜刀。
“喔,真奈美小姐……你怀孕了啊!”
男人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真奈美的肚子并如此说,那散发着油光的脸露出扭曲诡异的笑容。
即将丧命的瞬间,真奈美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撕裂开来。然后,似乎听到女儿——预备取名为“杏树”的女儿——那微弱的初啼声。
但是,真奈美却无法看到女儿。之后,眼前一片漆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4、小林
挂掉真奈美的电话后,小林俊介把行动电话放进衬衫的胸前口袋。在没有开灯的屋内,已经开始变昏暗了。“……真伤脑筋。”
小林自言自语着,他四处隐约看着已经变暗的屋内,不经意的朝脚边一看,注意到那里掉着一张看起来像是搓成一团的相片,捡起了它并放在桌上摊平。
那是佐伯俊雄跟看似双亲的三人合照的相片,抱着小黑猫的俊雄站在中间,后方站在左侧,体格结实的男人应该是父亲,而右侧有着一头长发,身材纤细的女人应该是母亲。大概是在初春的时候照的吧,三人身后,有棵盛开的樱花树及如雪片般漫天飞舞的花瓣。
相片中的俊雄,带着那熟悉的笑容,而父亲,母亲也都温柔的微笑着。母亲……就是在入学典礼那一天喊着“小林老师”前来打招呼的那个女人……对,没有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
——她就是川又伽椰子。
他再次想起,这个女的应该就是跟自己一起上课的同班同学:川又……伽椰子……川又伽椰子……川又伽椰子……但是,不管再怎么想,小林还是只能想起一个女生的模糊身影,他对班上的其它同学都记得相当清楚,而且跟每个同学都还有一些回忆,就只有这个叫川又伽椰子的女生,记忆中几乎是毫无印象。
“川又伽椰子……难得又再见面,想要跟你多聊聊……”
就在小林喃喃自语时,从屋内某处又传来“喵——呜——”长长的猫叫声。
“喵——呜——”
莫名感到不舒服的小林站起身来,留下躺在起居室沙发上睡觉的小孩,轻轻的走到走廊,在空无一人的屋内缓慢的走动察看着。
“喵——呜——”
又听到猫叫声,到底在那里呢?
厨房里的餐具柜翻倒在地,应该摆到柜里的盘子、玻璃杯跟碗散落一地,拉门上面有像是用拳头捶了好几次所造成的破洞,而墙壁则留下穿鞋印。原本应该是放在冰箱的肉、鱼跟鸡蛋摔的满地,并且开始散发出恶臭的腐败味。不管怎么说,这都有违常理。
这个家发生了什么事吗?俊雄的父母亲真的只是外出吗?
小林抱着疑惑的回到起居间,然后——
原本睡在沙发上的小孩不见了。
“……俊雄………俊雄。”
小林边呼唤着小孩的名字,边在屋里四处寻找。
“……俊雄……俊雄。”
厨房,客厅、供奉神位的小房间、厕所、浴室……一楼都查看过了,但还是没发现俊雄的踪影。
“……俊雄………俊雄。”
小林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这个时候,从二楼传来小孩说话的声音……接着,听到极为微弱的女人说话声。他屏息凝神,蹑手蹑脚的爬上二楼,声音是从楼梯旁的房门另一端传出来的。
“……妈妈,你去哪里了?现在小林老师来了喔……妈妈,我画的画棒不棒?小林老师也说我画得很好……小林老师说想见妈妈……没关系啦,爸爸现在不在家,真的啦!所以,出来没关系的……爸爸杀了我的小玛,用折迭刀将小玛背后的毛皮给划开,把它杀死了……其实爸爸他并不喜欢我……妈妈、我真正的爸爸是小林老师吗?……”
仔细聆听,可以听到小孩说话的声音。但是,回答的女人声音因过于低沉,又像是在耳边说话似的,根本就听不见在说什么。但可以确定的,在里面的是个女人。
“俊雄……”小林站在门前呼唤着,“俊雄……俊雄,我要进去啦!”然后将门打开。
这里似乎是俊雄的房间,墙壁贴了几张用黑色蜡笔画猫的图画纸,地板上也散落几张画有猫的图画纸。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就只有俊雄一个人,刚刚明明听到有女人轻声低语的声音,但现在却没看到任何影子。
“……俊雄。”小林叫唤着。
但俊雄就像完全没发现小林进到房间似的,继续在摊开于地板的图画纸上,用黑色蜡笔画着画;那张也是猫的画——好多好多猫头并排着的画。
“俊雄……刚才你是不是在跟谁说话啊?”
虽然小林开口询问,但或许是沉迷于画画,那孩子连头都没抬起来。
感到疑惑的小林环视着房内,房间里真的全都是猫的画、从盆栽迸出猫头的画、猫一半的身体如烟雾般从墙壁及天花板缝隙飞出的画、在漆黑当中浮现出几对像猫眼睛的画。
歪斜的猫就像孟克(EdvardMunch)的画。完全看不出这是纯真的孩子所画的,画中充满着超现实及魄力,以及说不出的恐怖气氛。
“你妈妈他们……好慢喔!”
小林跟正坐在地上画画的俊雄说,“老师今天真的很想见你妈妈一面……”
然后——原本低着头的俊雄,突然看向天花板,接着听到“……小林”的女人声音。
微弱、非常小的声音,但这绝对不是听错了。“……小林”
没错,真的听见了,从哪里呢……到底从哪里传来的?……
他走出那孩子的房间,到走廊上四处察看各处,此时,身后的门发出叽一一的声音,门往里面打开了。
像受到诱惑般的,小林走进敞开的门。
那里像是佐伯夫妇的寝室,窗上挂着灰褐色窗帘,并摆置着大型双人床,地板则散落着绳子及折迭刀,并残留着像是滴到酱油或调味酱的黑色斑点,但这里并没有人影。
小林打开墙壁上的开关,但奇怪的是,房间的灯没有亮。
他悄俏的踏进房间,这是第一次进别人的寝室,小林不禁想象自己的同学伽椰子在那张大大的双人床上,全身亦裸的跟丈夫做爱。在寝室的一角,有张桌子摆着套上防尘套的电脑,电脑旁边有本咖啡色剪贴簿及几张相片,相片上的人都是穿着白色衣服、留有一头长发的女生。
……川又……伽椰子。
小林清楚的记起,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教室角落的女孩身影。没错,她是川又伽椰子。
他把相片放回桌上,接着拿起剪贴簿。虽然知道偷看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但或许是不可思议的好奇心驱使,小林慢慢翻开剪贴簿。簿子的内容是用不甚好看的手写字写的,并有几幅画得不太好的插画。
——小林。
咦?
小林的视线定在上面的“小林”两个字。
在剪贴簿没有画线的空白页上,写满了“小林”的文字。
“……今天又跟小林四目相对,就像心脏快要裂开似的心劝不已,鱼在我脑袋里游泳……小林今天又在常去的书店看漫画,那是小林常常光顾的店,找总是先绕到前面去等他……今天,小林没来学校,因为担心所以拿着登记在班级名簿上的住址,去他的公寓查看,虽买了花束,但实在不敢去敲小林家的门就这样站在小林家的窗户外面好几个小时,好几个小时,祈祷他的病能够痊愈……”
小林倒抽一口气。回想起在入学典礼那天,穿著白色衣服低着头说“……小林老师”的女人身影。并不是刻意要想起什么的,但她的身影却硬是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那个叫绿川真奈美的女人,我无法忍受她勾引我的小林,小林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上那种爱慕虚荣的女人……小林不太会喝酒,但经常会逞强的喝过量。所以昨天也在店前的街道上吐的乱七八糟,但是,我却不能帮他拍拍背,不过,我希望他知道,就算是小林的呕吐物,我也可以吃下去,绿川真奈美一定不行,而我却可以……我跟那个女人不一样,所以没办法像她那么露骨的去接近小林,可是小林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的……今天的午餐,小林选了三百七十九的学校的A定食,之后,喝着自动贩卖机的可乐,跟铃木及佐藤闲聊到一点半,接着,绿川真奈美刻意的经过小林面前,约他去咖啡厅,我跟在他们的后面,然后,亲眼目睹他们两人在咖啡厅桌予下双手互握着!……今天早上,跟往常一样在小林家门前等他出采,却看到绿川真奈美那女人跟小林牵着手走出来!在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本能的蹲下来。那个女人,不能原谅!绝对不能原谅……”
完全不知道。这个叫川又伽椰子的女生仰慕着自己……如此爱着自己……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但是——却丝毫没有涌现愉快的心情,反倒让小林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恐怖,他心中涌起一股异样不舒服的厌恶感。
总是在某处监视着自己的女人,简直就像跟踪狂,如影随形的躲在自己身后,并把自己所有行踪清楚记录下来。“……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自言自语的小林,不经意的将剪贴簿放回桌上,缓缓的往后退,正想离开佐伯夫妇的寝室时——
“小林——”又听到女人微弱的声音及东西掉下的声音——是从壁橱传来的,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小林——”
虽然他口干舌燥、双脚颤抖着,但是,但又不能不去确认。
小林轻轻的走近壁橱,才发现壁橱门上贴着胶带,这一点刚刚完全没注意到,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做这种事呢?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小林撕开了那块胶带,然后,战战兢兢的将壁橱门拉开,瞬间,胡乱被塞进的棉被滚了出来,掉在小林的脚边,而那个棉被上,染有酱油之类的调味酱痕迹。
沾到酱油之类的调味酱吗?
其实小林心里明白那里沾染的并不是酱油或什么调味酱,而是……
不过,小林却不想承认。的确,那不是酱油或调味酱……而是血……人类所流的血……只是那种异于寻常的事情,他无论如何说什么都不想承认。
他小心翼翼的窥伺壁橱里面,里头却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壁橱的天花板好像被拆下一块。定睛一看,在那一边——天花板上面——可以看到有个被塑胶袋包起来的东西。
他抿着干燥的嘴唇,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取出一个打火机紧紧握着。再一次抿嘴唇之后,他将打火机点亮了。
为了让火光能够照亮被拆下来的天花板另一端,他拿着打火机尽量的靠近,在那里——
在那里,有张女人的脸
5、刚雄
用厚刃菜刀将女人的腹部切开,再强行取出来的胎儿似乎已具备呼吸的能力、在那一瞬间,全身满足鲜血的胎儿发出“哇——”微弱又纤细的哭声。
……这家伙,还想活下来啊……就算遭受这样的待遇,还想活下来啊。
刚雄内心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及焦躁,他把沾满血的拇指塞进胎儿的口中……只要这么做,就足以让胎儿的气管塞住。
初来到这个世界,只呼吸了几次的胎儿——这个应被取名为“小林杏树”的胎儿——也许原本可以活个八十年以上,甚至长命百岁;原本可以去爱人、享受人生,可以看到自己的子子孙孙,甚至是曾孙的一条生命,在这一刻,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断得一千二净,一命呜呼了。
他抱起浑身是血的胎儿,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桌上有具白色电话,他用那双沾染鲜血的手一把抓起它,在这个电话主机座上,贴了张小纸条,上面记载电话速拨的细目,在速拨键“01”的地方写着“俊介•行动”。
刚雄手握着话筒,看着腹部被剖开,倒在地板上的小林真奈美的模样,她也全身是血,茫然睁开的眼睛,跟死前一样看着天花板。说真格的,她这张标致的脸蛋和可以比美服装模特儿的身材,就这样杀掉是太过可惜了点。
刚雄突然想起真奈美在被杀前,好像说过丈夫现在去学生佐伯俊雄的家。
对了,小林现在在那个家,伽椰子也在那里的家。
“……对了……也要告诉小林老师这件事……”
满脸都是血及油汗的刚雄,露出丑陋扭曲的笑容
6、小林
这是……川又伽椰子。
天花板上面,仰躺着的女人满脸是血,空洞的眼睛张开着
“啊——”
小林呻吟着,这个时候,从天花板缝隙垂下的黑色长发,反射着打火机微弱火光。
“啊——!啊——”
小林因呈现半疯狂状态而大声喊叫,并跌跌撞撞的冲出佐伯夫妇的寝室,他不停叫着“俊雄!俊雄!”然后迅速跑到隔壁的小孩房,从背后一把抱起仍用黑色蜡笔在图画纸上画画的俊雄,喊着“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就这样恍恍惚惚的跑下楼。当他抱着俊雄跑到玄关,说着“走了!”正想穿鞋的时候,胸前口袋的行动电话发出“LastChristmas”的旋律。从电话铃声他就可以知道是真奈美打来的。
一瞬间,他有点犹豫不决,可是还是接起电话,“喂!”
他呼吸急促的喊着,“喂,真奈美!真奈美!”意外的,不是真奈美。
“……小林老师吧?”
可以听到从电话那头传来如喘息般的男人声音,“……我是佐伯……佐伯俊雄……伽椰子的丈夫。”
电话中的男人声音像在喘息似的,很难听得清楚。
“……小林老师,现在……你在我家吧?……已经见到伽椰子了吗?……在二楼的天花板上面,对吧?……如果还没见到的话,请一定要去见见她,她呢,非常非常喜欢小林老师呢……”
男人断断续续的说着,刹那间,小林忽然明白就是这个男人杀了自己的妻子伽椰子,他的脑海浮现出二楼壁橱天花板上面睁着眼睛死去的大学同学的脸。
小林想不出该如何回话,只有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
“……从今而后,俊雄就请小林老师多照顾了。”
又听到男人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
如呻吟般,小林终于说出话了。
“难道不是吗?因为俊雄是小林老师的孩子……到现在为止,都是我代替小林老师养育俊雄的……所以,差不多是该交接的时候了。”
“……代替我?……交接?”
小林根本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脑海中,只有死在天花板上,睁着眼睛的川又伽椰子的脸在打转。
电话中的男人,并没有回答小林的疑问,只是低声笑着。
“啊!对了……小林老师……小孩生出来了喔!”
“……生出来?……什么生出来了?”
小林反射性的再问一次,紧接着,他立刻明白这通电话是从自己家里打来的,当场愕然失色。
没错,刚才他的行动电话铃声,确实是真奈美最喜欢“LastChirscmas”的旋律。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小林夫妇的爱的小窝——住宅区205号室!现在,这名自称是川又伽椰子丈夫的男人,正握着真奈美经常使用的那具白色电话。
“是小林老师的小孩喔……小林老师跟漂亮太太的小孩……啊,她没有小鸡鸡耶……也就是说,是个女孩子……唉,真是让人羡慕,小林老师,我也希望第二胎是女孩呢……”
说完后,男人发出尖锐的笑声,源源不绝的,像是发疯似的一直笑着。
这一刻,小林全身无力,眼前一片黑暗,他双膝跪地,当场崩溃。
不知道理由,完全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是,佐伯伽椰子的丈夫杀了小林最爱的妻子真奈美,以及她腹中的女儿。将她们与即将面临的未来时光,水远的断绝开来。……我不能再见到真奈美了……无法再听到真奈美的声音、再看见她的笑容、再紧紧抱着她纤细的身体……连即将诞生的女儿的脸也无法看见了……
小林蹲坐在地板上,身体靠着玄关的墙壁,失魂落魄的看着天花板,整个人心神恍惚,完全与现实脱节。
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的我,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是梦这一定是梦……不可能有如此没道理的事……不能允许发生这么奇怪的事……。
不晓得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三十秒、还是五分钟,又或者是更久更久的时间。小林忽然发现站在身旁的六岁孩子,捡起他掉在地板上的行动电话,拿着应该没有接通的电话,放在耳边并说:“妈妈……你要过来吗?嗯……嗯……知道了。”接着——从二楼传来巨大物体掉下 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的望向二楼。
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从漆黑一片的楼梯上,嘶、嘶——嘶——嘶——传来像是拖着湿答答的塑胶袋声。
来了?是什么呢?
小林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他蹲坐在地板上,抬起头茫然的看着楼梯。楼梯中间有块呈直角的转弯处,所以不能直接看到上面。但是,似乎是一种皮肤湿湿黏黏的生物——譬如说是大型山椒鱼,或大到难以置信的鼻涕虫——正准备从楼上下来。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这不是错觉,他也没有听错。
小林继续盯着楼梯看,然后……然后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物体下楼了,他真的看到了。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从楼梯转角的阴暗处,“那个东西”出现了,一只又大又红的鼻涕虫,没错,非常巨大的鼻涕虫。不过——不过,那只鼻涕虫附着一颗女人的头,一颗沾满鲜血的长头发,女人的头,附着在上面。
“那个东西”是——染满鲜血的头在下面,拖着紧紧缠绕住身体的半透明塑胶袋,像是蠕虫般的下楼了。是人吗?——不、看起来不像人,她的额头横向裂开一个大大的口子,充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黑长发缠绕在脖子及身上,嘴唇肿大着,下颚滴着血。那个,简直就是怪物!
“那个东西”以半透明塑胶袋包裹的身上,沾着黏黏滑滑的血反射出光亮,从半张开的嘴巴中,也满溢出黏稠的鲜血,而喉咙则断断续续发出“……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她缓缓的、一步一步的下楼了。
“呜哇——”
小林仿佛失声般地惨叫着,然后,坐在地板上的他,拼命的向后退。
“……啊……啊……啊……啊……啊……啊……”
滴落在楼梯上的鲜血,迅速的流向小林的身边。“那个东西”将惨白纤细、沾满鲜血的手,直直的往小林伸去,看来像是受到多次殴打而肿胀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的蠕动着,而从嘴巴则不断流下血液。
“嘶、嘶……”
小林呻吟着,坐在地板上不停的往后退。然后,这个时候“那个东西”的嘴型像是在叫“……小……林……”
——小林。是的,“那个东西”的确是那样说。
“哇!别过来……别过来!”
“……小……林……”
到一楼的“那个东西”伸出手,指尖碰触到小林的脚。
“不要!别过来!”
“……小……林……”
“那个东西”倒卧在地板上,如蛇一般的抬起头,用乞怜、哀求的眼神盯着小林看。
“……我不认识你!”
小林不停的踢着“那个东西”的手,“我根本……不认识你!”
瞬间,“那个东西”满是鲜血的脸突然大变。是的,从乞怜、哀求的表情变成快要哭出来,失望的哀伤表情……然后,再变成怨恨、愤怒如鬼一般的脸。
——去死吧!
并非听到了声音。但是,在那个瞬间,小林清楚的听见发自“那个东西”的意志。同时,也觉悟到自己无法逃走的命运。
7、刚雄
仿佛是冲进敌阵的足球选手,佐伯刚雄抱着胎儿双手高举。接着,重重的将胎儿摔在横躺在地,已经死去的小林真奈美身边。发出“砰”地声音,血淋淋的胎儿摔在满是血渍的榻榻米上,就像消了气的足球般微弹了一下,接着翻滚好几次,然后停了下来,在榻榻米上留下新的血痕。
“去你的——”
丢下这句话后,刚雄把双手沾染的血迹擦在屁股上,然后转过身,走向玄关。
原本仍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伽椰子,但在杀死伽椰子的爱人小林的妻子,并将其肚子剖开把胎儿拿出来之后,气却有点消了。
“真是活该……你的!混帐!”
他恶形恶状的穿过狭窄的厨房,接下来轮到应该还在自己家里的小林老师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从背部中央延伸到腹部的位置,有一股异样的剧痛穿透过去。
“嗯——”
他因剧痛而发出呻吟,并弯下腰去,尖锐的刀锋从腹部中央穿出,衬衫瞬间被鲜血渲染。
他本能的回头看。
就在眼前,他满身是血的妻子——伽椰子站在那里。
“……伽椰子……你……为什么会在这……?”
他伸手去触摸背部,在那里,应该是插在小林真奈美身上的厚刃菜刀,深深的刺进自己的身体。
随着血液的喷出,刚雄全身逐渐变得无力,不知不觉的跪了下来。慢慢的,瘫倒在地上。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
血液不断从喉咙涌出,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了,他明白随着喷出的血液,生命也一起流逝。在刚雄迅速变窄的视线一角,妻子伽椰子微笑着。然后,那也是佐伯刚雄看到最后的光景。
隔天,因小林俊介无故休假而感到怀疑的一名同校老师,前往小林居住的住宅区——205室拜访,而小林家则大门深锁。
这个同事按了好几次门前的电铃,但却没人回应,因内心感到非常不安,他便找了住宅区的管理员,一起拿着备用钥匙打算将门打开,不过,门却从里面挂上了安全铁链。
安全铁链是无法从外面挂上的,这也就是说,有人在屋内。但是,不管在屋外是如何的呼喊,也没有人回应,而且不时从室内飘出腥臭味。
于是小林的同事及住宅区的管理员,在这种状况下无奈只好报警,赶来的警察把安全铁链剪断,进入屋内,眼前却出现无法置信的场面。在屋内,一名女子。被划破腹部,一名男子被厚刃菜刀刺穿背部,还有一具女婴尸体躺在地上。
该名女子是小林的妻子真奈美。到现场查证的刑警们,推测杀害真奈美、并用厚刃菜刀划破其腹部取出里面胎儿的就是那名男子,但是——该名男子到底是被谁杀的,刑警们也不明白。
所有窗户都从里面上了锁,而大门则不光是上了锁,还加上安全铁链。换句话说,屋子是处于完全密室的状态。从现场状况来看,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显示被划破腹部的小林真奈美曾追到那名男子身后,再把刀刺进他背部的迹象。更何况,从插在男子背后的那柄厚刃菜刀的刀柄上所采下来的指纹,并不是小林真奈美的。
终于,查出男子的身分了,这名男子叫佐伯刚雄,现年三十四岁,是名插画家,住在距离小林住宅区约十五分钟脚程的地方,于是检察官立刻前往佐伯家。接着,又陆续发现死在玄关的小学老师小林俊介,以及弃置在二楼天花板上佐伯刚雄的妻子伽椰子尸体。
佐伯伽椰子的死亡原因疑似为出血性休克致死,在她的身上发现数十处刀伤、数十处撞伤,以及左脚及右手骨折。而凶案发生的第一现场则推断在血染遍整个地板的二楼寝室。
不过,小林俊介的死因并不明确,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造成死亡的原因。
“这样的尸体是头一次看到。”前来验尸的法医感到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到底死因是什么呢?完全查不出来。”
其它还有没有答案的事情,小孩子就是其中一个。佐伯刚雄和妻子伽椰子膝下应该有个六岁大的长男佐伯俊雄,原是小林俊介班上的学生
,可是,那个孩子竟然行踪成谜。警方将屋里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包括放着母亲伽椰子尸体的天花板上面都仔细的搜查,但不管再怎么找,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佐伯家二楼的寝室跟小孩房的壁橱门上面,所有的门缝都像封死似的粘上好几层厚的胶带“寝室的壁橱留下小林曾撕掉胶带的痕迹”。从指纹化验出的结果得知,贴上胶带的人应该是佐伯刚雄,而且由此可推测,贴上胶带的目的是为了关住某个人。但是,壁橱里当然没有任何人
,天花板上面除了伽椰子的尸体外,也没有其它人。
随着更进一步的搜查,重重谜点不但没被解开,反而有越陷越深的现象,尤其当他们查出刺在佐伯刚雄后背的那把菜刀刀柄上的指纹是谁的以后。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完全搞迷糊了。”
参与搜查的刑警们都如此说着。
在佐伯刚雄背后那把刀的刀柄上的指纹,竟然是,应该已经死在自己家里天花板上面的佐伯伽椰子!
第三章
1、和美
“你看,是不是很便宜呢?”
德永和美用拳头敲着不久前才重新糊上壁纸的墙,对丈夫说道,“离车站这么近……这么宽敞……价格又是这样便宜,绝对值得买。”
“是这样没错……但是……会不会太便宜了一点啊?”
站在和美身边,四处查看屋内状况的德永胜也着实感到疑惑,此时,同行的房屋中介业务小姐则陪着笑脸说,“是啊!不过,因为这间房子的屋龄比较久嘛!”
这的确是间很老旧的屋子,应该是在很久以前盖的吧!屋内虽然已重新装潢,榻榻米也已经换新,但外观的油漆却是斑驳不堪,排水管倾斜。外墙缺了一块。就算如此,但考虑到这里有这么宽广的土地及绝佳的地理条件,任谁也不敢相信会有这么便宜的价格。
“即便是中古屋,价格也实在太低了吧!为什么会这么便宜呢?”和美询问房屋中介的业务小姐,“难道说,之前这里发生过杀人事件……”
“怎么可能!”这个穿着浅绿色迷你裙套装的年轻小姐,挑起那细长的月牙眉,眨着那涂上厚厚睫毛膏的睫毛微笑着,“这真的是很实惠的房子,我想不会有那样的事才对。”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便宜呢?”这次换丈夫胜也开口问。
“嗯,到底是为什么呢?”这名业务小姐歪着头困扰着,耳垂上的耳环闪闪发光,她从未被告知陆陆续续发生在这栋房子的诡异事件。
外面吹拂着春风,但这栋许久未有人居住的房子内却有如冬天般的寒冷。这三个人——德永胜也跟和美,以及房屋中介公司的业务小姐——从一楼到二楼慢慢的参观屋里各处,楼梯位于玄关旁,并无墙面阻隔,因此从这里可以看见二楼房间的窗户。
三人爬上陡斜的楼梯时,在窗户边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是个身着白色衣服,留有一头长发的女人——但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存在。
二楼并排着两间相同大小的房间,一间是铺着地板的洋式房间,另一间则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式房间。洋式房间应该原本也是和式的,但在整修的时候改装成洋式的吧。
在房间一侧是和式拉门,那里应该是壁橱吧。
“嗯——”胜也沉吟着,双手交叉在胸前。
“……真难抉择。”
德永胜也三十四岁,妻子和美二十八岁,两人在去年春天才刚结婚。
胜也所任职的涂料公司规模并不大,薪水也称不上丰厚,所以原本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望在都内能拥有一间透天住家。不过,如果是这个价格的话,买下来应该不成问题吧!虽然付贷款的确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是——从数个月前开始跟罹患老人痴呆症的母亲同住,再加上年底即将诞生的小孩,或许真的需要这样宽敞的空间。
“买不买,一定要马上做出决定吗?”
胜也盯着房屋中介业务小姐的脸问,她看起来就像等下要去六本木俱乐部上班的样子。
“是啊,因为先下订的人先赢……像这样的房子,大概立刻就会有其他买家竞争了。”
这名业务小姐歪着那张涂满厚厚一层粉底的脸微笑着,挂在耳垂的耳环又在闪闪发光。参观完二楼之后,他们又再下楼回到玄关。此时,和美注意到散乱的摆放在玄关鞋柜上面的几封信。她不经意的拿起来,看了一下收信人的名字。放在鞋柜上面的信件的其中一封,写着“佐伯刚雄先生收”,另一封则写着“佐伯伽椰子女士收”,还有写着“村上典子小姐收”及“北田洋•良美贤伉俪收”的信件。
“……这是?”和美问,“啊,应该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吧!”房屋中介的业务小姐连忙回答“请先放在那里,等下我再来处理。”
佐伯刚雄,佐伯伽椰子,村上典子,北田洋、北田良美……这些人已无一幸存了。不过当然,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屋内四处都充满寒意,尤其是楼梯下面附近更是冰冷。光是站在那里,全身就会不寒而栗,但和美觉得这只是风灌进来吹向天花板的关系。
不,或许和美真的注意到了,对于飘散在屋子里的异样气氛,和美说不定已经隐约的感觉到了,但是,想买这间房子的欲望却让她的直觉迟钝了。
“没关系啦!买啦,买啦!像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会再有的,老公,买啦!”
对抬头望着陡峻楼梯思考中的丈夫,和美游说着。是的,和美想要买这间房子。不!还不如说是她无论如何都想搬离日前住的公寓。如果继续在那间又老旧又狭窄的公寓里,跟老人痴呆症的婆婆一直住下去的话,她一定会发疯的。
“说的也是……那么就……决定买吧?”
胜也说完后,房屋中介的业务小姐低下头说“谢谢您”。散发出光泽的棕色头发,散落在她清瘦的肩上。
“太好了!”
和美高兴的微笑着。然后,就在正上方——玄关上方挑高的窗后,穿着白色衣服,留着一头长发的女人,也跟和美一样高兴的微笑着。
德永家连忙决定在三月下旬的星期天搬家。他们预备把二楼的西式房间当作夫妇寝室,因此把黄铜制的大型双人床放在里面;而胜也母亲幸枝的房间,就选择一楼的和房,至于在二楼夫妇寝室隔壁的房间,则是准备给年底出生的小孩作为儿童房的。
“婆婆,这里是我们的新家喔!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住在这里了。”
德永和美牵着婆婆的手,将玄关门打开。
在这一瞬间,原本面无表情的婆婆,睑上表情突然出现明显的变化。幸枝像是痉挛似的睁大双眼,双颊抖动着,身体僵硬起来,已经老化的双脚在门前停止不动。
“怎么了,婆婆?我们进去吧!”
和美催促她进去,但婆婆的身体仍然僵硬着,根本不想踏出一步。
“呼——”
和美大大的叹了口气,看着婆婆。心想,又开始了。才六十七岁而已,但胜也的妈妈却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前年秋天,原本久病不愈的公公过世了。或许因为这件事,让长期间独力照顾公公的婆婆紧绷的神经突然断了。公公的丧礼过后不到半年,这次换成婆婆罹患老人痴呆症。虽然暂时请看护来照顾,但在去年秋天,还是决定接来跟和美他们同住。在两房公寓中的三人生活,跟和美婚前所想象的新婚生活实在相差太远。可能已经痴呆的婆婆不明白,但只要想到拉门的另一侧有人时,做爱的时候就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于是总无法达到高潮。在假日的早上,赤裸的躺在床上尽情的享受鱼水之欢,现在已经成为梦想了。曾经有天的半夜,赤裸全身两体交合的时候,婆婆突然把拉门拉开,那个时候,真的很想离婚回去娘家。
甜蜜的新婚生活真的非常的短暂。
她非常明白,人生有许多事情是不得不放弃的,这就是所谓的现实。但即便是现在……和美也觉得相当失望,自己为何非得踏进这满是荆棘的道路,她实在是难以明白。肯定的是,现在她还是非常爱着胜也。她心想,应该就是这样的。但是,如果……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么,或许两人就不会结婚。是的,其他更好的男人还有很多,更有钱的,能够让自己幸福的人应该还有很多。但是……“婆婆,怎么啦?这里是婆婆的新家喔。好啦,我们进去吧!”
尽可能压抑住激动的语调,和美尽量温和的又再说一次。但是,婆婆仍一动也不动,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用痉挛的恐怖表情看着玄关上面。
“婆婆,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家?”
牙齿已所剩无几的婆婆口中念念有词,但却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
她无意识的加重了语气。
“……我不要……有那个……我不要……那个在……”
婆婆不停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言语,这是经常发生的。
“有那个!究竟是有什么!你不要太过分了……喂!老公!来一下,老公!”
和美终于发飚了,大声地呼唤应该在家的胜也。“你快点来,婆婆怎么也不想进这个家。老公!”
在这个值得庆祝乔迁之喜的日子;本来想至少今天一整天不要大声吼叫的,但和美实在是没办法。
“老公,你在做什么啊!老公!”和美像是发疯似的不停的叫着丈夫,婆婆抬头望着半透明的房间窗户,重复喊着“……不要……那个在……”
婆婆幸枝当然有注意到——在二楼窗户的另一侧,有个身穿白色衣服,有着一头长发的女人正从上往下朝这里看——那个女人对自己的家人怀着非比寻常的恶意及憎恨,以及莫须有的怨恨——接着,是今后自己将要面临非比寻常的恐怖及不幸——幸枝本能的感觉到了。
但是,和美跟胜也当然没有注意到。
从楼下传来的东西碰撞声把和美吵醒了。
确实有听到声音。楼下传来“喀擦喀擦”、“啪嗒啪嗒”的声音。一下子是开门、关门的声音,一下子又是在走廊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接着是开冰箱声,以及在浴室转开扭紧水笼头声,还有在玄关穿鞋又脱鞋声,和厕所冲水的声音。一定是老人痴呆的婆婆在屋内晃荡徘徊。
“婆婆在干什么啊!”
她刻意说的要让躺在身旁打呼的胜也听见。“三更半夜的,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她偷偷的抬起头,查看胜也的反应。但是,胜也还是一样的打呼着,睡得十分的香甜,看起来是不会醒过来的。
……那个臭老太婆,早死早好。
在心中如此咒骂的瞬间,和美觉得自己变成极端讨人厌的那种人,不由得摇了摇头。
在这几个月,自己变成相当让人讨厌的人。在与婆婆同居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竟也有如此讨厌的部分。没错,我原本是个好人,对谁都公平,对谁都体贴,是个受到大家喜爱,人缘好的人。可是,到底为了什么会变这样……
被强烈的自我厌恶感驱使,和美抬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但是刚刚心中想的“臭老太婆,早死早好”的念头却无法消去。
楼下的脚步声仍持续传来。那个脚步声最后开始慢慢的爬楼梯。似乎是要到二楼来吧。……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死掉就好了。
和美在心中半认真的如此希望着。
缓慢爬上楼的脚步声,就像是拖着脚步在二楼走廊走着,一步步的朝这里走近。喀擦,喀擦。像是拖着塑胶袋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在夫妇寝室的门前停了下来。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看来,应该是将耳朵贴在寝室门上吧。到底打算做什么呢?难道想听儿子媳妇做爱时做发出的声音?
“真讨厌!”
说完后,和美把柔软的羽毛被盖在头上,然后,为让混乱的心情缓和下来,于是开始去想即将在年底出生的孩子。
是男孩子吗?还是女孩子?母亲不安的情绪也会传给腹中小孩的,所以要小心不要让心情烦躁。
终于,脚步声就跟来时一样,慢慢的离开了寝室门外。
和美在厨房做着早餐。她在砧板上面切着酱菜,并将味精放入水已经沸腾的锅中。然后把烤鱼翻面,又翻松刚刚煮好的白饭。再将海苔稍微过火后切段,接着打了颗生鸡蛋到预热好的平底锅里。
接连好几天睡眠不足,使得她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搬到这个家已经一个月了,每天深夜婆婆都会四处徘徊。
“真是的……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疯的。”
在自言自语和美身后,穿著睡衣的胜也说着“早安”出现了。“啊——好想睡……好想再睡喔”,他憋住哈欠的说着。
“早啊!”虽然和美尽可能爽朗的回应,但却变成带点歇斯底里的语调。但胜也连这件事也没有发现。轻轻的拉开位于厨房旁边,婆婆寝室的拉门,探头查看里面的情形。
“最近老妈睡得还蛮沉的嘛!”
见婆婆睡得安稳,胜也将和室拉门关上,如此说着。
“那是当然罗!三更半夜那样的四处闲晃,早上当然睡得晚……真是的,又不是夜行性动物,真希望她能够稍微收敛一点。”
和美滔滔不绝的说完后,胜也只是有点困扰似的笑了。
“老妈她,真的在半夜起来四处走动啊?”
“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吗?老公,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啊!已经一个月了,每天晚上都这样喔!”
就在这么说的时候,她自觉自己的声调提高了。但是,却无法压抑下来。“像你这种睡得很沉的人是没关系啦,但你也替我这个睡不着的人想想嘛。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
胜也呆呆的盯着和美喋喋不休说着的脸,最后只说了“真抱歉”后,便走了出去。只留下不愉快的气氛。
和美又叹了口气。
她也明白责备胜也似乎是搞错了对象,胜也他也有在努力。不过,要是不找个人把怨气发泄出来的话,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早点死吧,臭老太婆。瞪着婆婆的房间门,和美跟昨晚一样在心中厌恶的咒骂着。但是——和美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愿望不久后竟然会实现。
新房子比之前住的两房公寓还要宽敞三倍以上,光是打扫就相当费事。好不容易把一楼打扫干净的和美,抱着沉重的吸尘器爬到二楼。她决定先从夫妇俩人的寝室开始打扫。
打开寝室门的同时,传来一阵胜也微微的体臭味,和美不经意的皱起眉头。接着,在那一瞬间突然出现“或许我们之间已经完了”的念头,让她在房门口裹足不前。
温暖的春风吹动着寝室的棉制窗帘,从薄云间透出柔和的阳光,照在木头地板上,反射出光泽。夫妻毕竟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吧!她呆呆的如此想着。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赶快打扫吧。
和美在心中对自己这么说之后,启动吸尘器的开明。由于寝室只是用来睡觉的房间,所以并不怎么脏。仔细的用吸尘器将双人床下面扫干净后,不自觉的把壁橱的门打开。在那里——
没有放置太多东西的壁橱上层,有本咖啡色剪贴本。那是什么啊?
她拿下来并翻阅它。在这本因长期使用而显得有点肮脏的咖啡色剪贴本里,写满看起来像是出自小孩之手的拙劣字迹。除了文字外,还有一些画的很差的插图,以及剪贴的相片散布各处。看起来这似乎是某个女性的日记。
为什么这样的东西会在这里呢?
今天早上,在收放睡衣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她疑惑的抬头看着天花板,有一块天花板被松开并移到旁边,看起来剪贴本应该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在天花板上面,不晓得还有没有其它的东西?
虽然和美这么想,但聪明的是她并没有去确认。反而是坐在双人床床尾,继续把那本剪贴本看完。
伽椰子——在十四年前,写这本剪贴本的是似乎是一个名叫伽椰子的年轻女性。
伽椰子?
和美出神的盯着墙壁的一点看。然后,回想起最初到这个屋子的时候,摆放在玄关鞋柜上的信件的事。伽椰子。没错,其中有信件是寄给这个名字有点奇怪的女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女人以前一定住过这里。
是怎样的女人呢?
和美继续翻阅着剪贴本。上面写着一个年轻女孩爱慕班上男同学的点点滴滴。“……今天,坐在前面的小林回过头问‘对不起,川又同学,可以借我一根自动铅笔笔芯吗?’因太过突然让我吓一大跳,惊慌失措的只是点点头,无法张嘴跟叫、林说到话……今天小林在学校食堂吃了c套餐。而我则坐在离不太远的座位,也吃着相同的东西。跟小林一样,在炸猪排淋上酱油而不是调味料……在他常去的书店等待,如所预料的,小林跟北野一起来了。我也如往常一样,买了许多本小林翻阅过的书……”
在剪贴本里,贴着好几张身材瘦高的年轻男生照片。每张照片人都很小,而且焦距都不准。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小林”吧。在和美眼中,他并不怎么出色。除了“小林”的照片之外,其它还有几张女生(仿佛贴在小林身边)的照片。长头发,有点阴沉又带着腼腆感觉的女生。看来这个女生就是写这本剪贴本的当事者——川又伽椰子的样子。
看起来不像是会受到欢迎的女生。和美如此认为。虽然长得并不丑,但感觉有点阴沉。
那么,之后两人的命运究竟——
像是在偷窥别人的秘密似的,和美好久没有如此兴奋了。横躺在双人床上面,她继续翻着剪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