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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
及初步研究
彭 令
内容提要:沈复《浮生六记》(前四卷)残本,自清亻弋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刊印至今,已有一百三十多年;其间,关于最后两卷(即卷五《中山记历》与卷六《养生记道》)佚文的搜寻、推测,一直是《浮生六记》研究中的热点问题。民国廿四年(公元1935年),最后两卷伪作的出现,更使其再度升温,质疑、考辨之文不断。卷五《中山记历》为热点问题的核心,海内外学界都给予极大关注,投入大量时间、诸多精力研究。沈复《浮生六记》卷五钱泳抄件的发现,应该将成为文学界,特别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的一件重大事情。本文主要介绍其发现经过,并进行初步考述。
关键词:沈复《浮生六记》卷五 佚文 钱泳抄件 发现 初步考述
清亻弋乾隆至道光间人沈复撰著的《浮生六记》一书,分作六卷,每卷题作一“记”,记其生活经历,在沈氏生前,未有刊本,至光绪时始有活字排印本行世。然而,当时所得传本,已经佚失其卷五、卷六两卷,“六记”中仅残存前四记。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收进所谓《浮生六记足本》,号称“首尾俱全”,包含有此前刊本所未见之卷五《中山记历》和卷六《养生记逍》。可是,后来经一些专家学者考证,指出世界书局本这两卷内容,应出自后人伪撰,并非沈氏原书。这一伪作的赝品虽然已被揭穿,但《浮生六记》后两卷的真实内容,今人不仅未能见到只言片语,甚至还有人怀疑沈复原书“只有四篇,后二篇系以沈三白自况之潘麟生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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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是由潘氏始“并为六记” ,意即《浮生六记》全书只有今传四卷内容,所谓第五、六两卷原本并不存在。因此,就连《浮生六记》的书名和基本构成,似乎都还有待进一步澄清;至于找寻佚失已久的五、六两卷内容,更是学术界和文化界期盼已久的事情。如20世纪30年亻弋林语堂英译此书时,即满怀期望地揣测说:“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林语堂所祈求的这种获取《浮生六记》全本的福分,虽然还只能期诸来日,不过令人欣喜的是,我有机缘找到了此书卷五的绝大部分佚文,现特将有关情况公布于此,以供关心此书的学者进一步分析、研究相关问题,并部分复原《浮生六记》的原貌。
2005年秋,在南京朝天宫一旧书摊上,友人古渊先生购得清乾隆至道光间人钱泳的一本杂记册子,题作《记事珠》。北京大学历史系辛德勇教授在鉴赏这本杂记册子后,写有《钱泳〈记事珠〉稿本经眼识略》一文,文中写道:
古渊老先生经营古籍有年,鉴识古籍,已经颇具眼力,在购置此书时,即已审定作者为清人钱泳。检视此书,满纸涂抹圈改,且在多处留有钱氏署名,其为钱泳手稿,自是了无疑义,毋庸再赘予徵考。
此《记事珠》稿本,存世近二百年,竹纸纸页周边已现残损,毛装松脱,难于翻阅,后古渊先生便于空闲时将其大体分杂记、金石字画、《履园丛话》草稿与信札底稿四个部分整理,耗时约一年半,又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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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裱成经折装四册;并请天津古旧书界前辈张振铎老先生审定、题签,一一署为“钱梅溪手稿”。重装、题签后,故物保住,得以续命,特别是破损处已修好,便于翻阅、查检。我发现的《浮生六记》卷五佚文,即在整理后的钱泳手稿“杂记”部分之中。在这一册钱泳手稿当中,即有明确署作“勾吴钱泳”的“题严震直历官记后”草稿,可以具体说明这本杂记册子,确属钱泳所记。在这本“杂记”册内,还明确列有题作“浮生六记”的条目,而紧接在它的下面,列有一“绯仙”条目,文曰:
有<女校书>绯仙者,扬州人。善谈笑,爱文墨,<修短合度>,秀绝人寰。一时士大夫<为之哄动>,欲求一见<而>不可得。年未二十,积蓄数万金,<口口口口尚未许人也>。熊介兹观察<书>赠一联云: “千种相思对谁说,一生爱好自天然”,[真纪实也]。一日[余]在谢琅林席上,谭及绯仙,余曰:“此人前身必是大商,曾将金银挥霍挷过众人者,故今生众人亦[来]将金银作緾头,<实>是还债耳!”此余偶然戏言。琅林目余,拍案大笑[口不言是也,其祖即某商总也后],<始>知为某商翁孙女也,为欢息者久之。(以上,“< >”内文字为作者在手稿中明显增补的,“[ ]”内文字为作者在手稿中明显删去的,“口”为手稿中删去后难以辨识的文字。)(图一、二)
在钱泳行世笔记《履园丛话》卷廿一《笑柄》类中,可以找到同样题作“绯仙”的条目:
有女校书号绯仙者,扬州人。善谭笑,爱文墨,修短合度,秀绝人寰。一时士大夫为之哄动,欲求一见而不可得。年未二十,积蓄数万金,尚未许人也。一日,在谢君琅林席上,谈及绯仙,余曰:“此人前身必是大商,曾将金银挥霍于众人者,故今生众人亦将金银作緾头,实是收债耳!”此余偶然戏言。琅林目余,拍案大笑,始知为某商翁孙女也,为欢息者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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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比较,可以确认,这本“杂记”册内有关“绯仙”的记述,应是《履园丛话》的底稿。因此,写在同页上的“浮生六记”条目以及整部杂记册子都应是钱泳的手迹也就毫无疑义。
今传本《浮生六记》虽然只残存前四卷内容,但却列有第五、六两卷的篇目,卷五题作“中山记历”,卷六题作“养生记道”。研究者早已考述论定,卷五“中山记历”的内容,是沈复在嘉庆十三年作为随员出使中山国亦即琉球国时的旅行见闻。在这本“杂记”册内,列有“册封琉球国记略”条目,文曰:
嘉庆十三年,有旨册封琉球国王,正使为齐太史鲲,副使为费侍御锡章。吴门有沈三白名复者,为太史司笔砚,亦同行。 二月十八日出京。至闰五月二日,始从福建省城启行登舟,舟长八丈余,阔二丈余,船身饰以黄色,上列旗帜甚多。次日,两册使奉节诏至,护送者为福州左营副将吴公安邦也,带兵弁二百二十名,分拨两舟,各带炮位。册使与从客共一舟,名曰头船,上下柁工兵役共计四百五十余人,各有腰牌为照。每日乘潮行一二十里。至十一日,始出五虎门,向东一望,苍茫无际,海水作葱绿色,渐远渐蓝。十一日(按:结合上下文,疑为笔误,似应为“十二日”)过淡水。十三日辰刻见钓鱼台,形如笔架。遥祭黑水沟,遂叩祷于天后,忽见白燕大如鸥,绕樯而飞。是日即转风。十四日早,隐隐见姑米山,入琉球界矣……(图三)
文中所记,即沈复陪同齐鲲、费锡章出使琉球国时的行程,而如此详备的记述,只能出自使团当中的成员。
在这本“杂记”册中,还可以看到许多有关琉球风物习俗的记载。如描述琉球国中山王府的宫室:
随见万木排空,墙垣密布,最高处宫殿巍峨,已至中山王府矣。府门西向,上有敌楼。进门折南,渐高数级,有门北向。旁有一泉,凿龙首,嵌石中,泉从龙吻喷射而出,此中山之瑞脉也,名曰瑞泉。上有门,即名瑞泉门。门上有滴漏台。再折向东进第三门,平坦广阔,并列三门,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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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甚雄壮。进门即为王殿,有一甬道,甚宽广,铺紫色石大方砖。又进而为正殿五间,台阶宽丈余,约高五尺许,以白石栏围之,分坡级为三道,而正中坡级两旁,竖盘龙石柱一对。殿中无宝座,而有一台,高仅尺许,曰临政台,围以朱漆栏,亦铺脚踏绵,与庶民居室相等。后设金围屏一座,其上即御书楼,凡中国大皇帝历次所赐匾额,尽悬于上。两旁便殿廊房,东西各三统间,为天使宴饮之所,亦将历来册使所送之额悬挂两旁。启其后窗,可以观海,彩梁朱柱,古朴而华。台阶之中,另起御案三座,东首西向,设开读台,高丈余。甬道之中,设国王拜位,以草席为之,四周镶红边而已。(图四)
再如记述琉球国演戏的情形:
琉球国亦唱戏。天使至,则于便殿前,搭戏台一座,高与阶齐,方广三丈许。后场有大松树一株,枝飞檐外,有彩无灯。歌舞者非伶人,皆国中搢绅子弟为之,年皆十六七,无有老年者。其开场无锣鼓,但闻场后连打竹板声,即见一老人戴荷叶巾,披深黄色大襟衣,有似鹤氅,束蓝带,手执藤杖,白须飘然;率男子八人,头梳高髻,身披白花红地衫,腰束皂色带,各执花枝绕场而舞,如堆花状;又有童子摇鼓穿绕其间,歌声从后场而出,不吹笙笛,用弦索和之,场上启做关目,说白而已。此为彼国天孙氏开辟琉球,歌舞太平故事,名曰三祝舞。又闻竹板声,扮出四童女,髻插金凤花,额束紫绡帕。披大红衫,其长曳地,外罩板金镶元青纱背搭。各持折扇二柄,鱼贯而出,歌舞而退,此谓扇舞。
下开传奇一段,名曰《天缘奇遇儿女承庆》……(图五)
又如写琉球国之红衣人(妓女):
中华人每到红衣馆(按:即琉球国妓院),有赏识者,即声价十倍,定情合意后,必赠一银簮,带之以为荣。盖民间俱用角者,惟妓女得中华人赏给,始准带耳!其款式如荷花瓣而脚长,每枝重五两。其装束百般,总无一定,有著白地青花衫,微映大红抺胸者;有著五彩印花衫,束紫绉纱汗巾者;有(著)绿地五彩白花衫,束大红文丝带者;皆薄施脂粉,丰致嫣然,令人消魂。(图六)
假若未有亲身经历,绝不可能写出这样具体、生动的记述,而查阅钱氏门人胡源、褚逢春编著的《梅溪先生年谱》,可知在嘉庆十三年时钱泳到了杭州、山东、京城等地 ,无法分身随齐、费两位册使远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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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而且终其一生,钱泳也从未到过琉球国。如前文所述,在这本“杂记”册内,另外还有一个就是题作“浮生六记”的条目,这一条目的内容,则可以直接表明,上述有关琉球国的记述,就是出自沈复的《浮生六记》:
吴门沈梅逸名复,与其夫人陈芸娘伉俪情笃,诗酒倡和。迨芸娘没后,落魄无寥,备尝甘苦,就平生所历之事作《浮生六记》,曰《静好记》、《闲情记》、《坎坷记》、《浪游记》、《海国记》、《养生记》也。梅逸尝随齐、费两册使入琉球,足迹几遍天下,亦奇士也。(亦见图一)
显而易见,钱泳确实读到了沈复的《浮生六记》,因此,他在自己记事的杂记册子当中,抄录《浮生六记》书中有关琉球国的记载,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为江苏苏州人,今传《浮生六记》残本也是得自苏州城中。钱泳虽为江苏金匮(今无锡)人,但在嘉庆五年举家迁居苏州常熟 。沈复与钱泳为同时亻弋的人,几乎同龄:沈复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卒年不详,但当在道光五年以后 ;钱泳生于乾隆二十四年,卒于道光二十四年。钱泳与沈复,本来有一定条件相互结识,而却未能有缘谋面,故钱泳在这本杂记册子的“浮生六记”条目下曾颇为感慨地写道:“(沈复)终年奔走,在家之日常少,惜余与梅逸(沈复号梅逸)从未一面。”
审辨钱泳抄录上述诸项《浮生六记》内容的条目,其纸张、墨色、书写风格等,均与杂记册中“浮生六记”条一致;前文已述,这本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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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册中另有一篇钱泳自撰《题严震直历官记后》的草稿,所用纸张亦一致,墨色、书写风格也与有关《浮生六记》的条目很接近,估计都是钱泳在相邻时间段内书写的。这篇《题严震直历官记后》原文为:
右明翰林学士,高逊志所撰《严公震直历官记》。案其年月,当在建文元年。是年,公六十岁正,以工部尚书致仕时也。史标成祖即位后,复召见,命以故官巡视山西,至泽州病卒,又其后事矣。至有传公奉使云南,路遇建文君,悲怆吞金之说,既非实事,而《千钟禄》传奇又造作言语以诬前贤,不亦谬乎。后有题跋六人,如茹瑺、程本立、张紞,《明史》俱有传;其三人名款已阙,尚当俟考。道光三年夏六月,公裔孙鸣銮以此册示余,为识其后,勾吴钱泳。 (图七)
这篇题记中有很明显的增改痕迹,无疑属钱泳自撰草稿,既然明确署有“道光三年夏六月”,则可以据此推定,钱泳抄录沈复《浮生六记》相关内容的时间,很可能也是在道光三年前后。
钱泳抄录的这部分《浮生六记》的内容,显然都应当属于该书卷五《中山记历》的佚文。概括地说,钱泳摘录的《浮生六记》这部分文字,包括有描写使团入琉球时琉球国迎接礼仪、天使馆的设施与布置、先王庙的建筑艺术、册封琉球国王的过程;记述琉球国历史和地理状况、国王宫室与大臣的居所、国中使用的钱币、该国的刑罚、粮食、动物、酒类、民居、“女集场”、寺庙、冠服、交际礼仪以及语言文字等诸多内容,其中不乏奇风异俗。如“琉求国演戏”,所观之戏,依次有《三祝舞》、《扇舞》、《天缘奇遇儿女承庆》、《笠舞》、《君尔忘身救难雪仇》、《羯鼓舞》和《淫女为魔义士全身》等;写琉球国红衣人(妓女),及其所居红衣馆(妓院),详细到红衣人的缠头费、穿戴、姿态、歌舞、身世及起居饮食诸项,红衣馆的结构、摆设、植物及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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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情形等,包罗万象,几乎应有尽有。
这些属于《浮生六记》卷五的佚文,总计约6200余字,而若不计标点,《浮生六记》卷一约7000余字,卷二约3800多字,卷三约6800多字,卷四约11700多字,相互比较,可以推断,钱泳很可能是摘录了《浮生六记》卷五的绝大部分内容。
钱泳对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中山记历》特别关注,可能主要是因为他对沈复游历琉球国一事具有向往之情。钱氏平生亦四处游历,足迹几遍海内,在其《履园丛话序目》中不无得意地写道:“余自弱冠后,便出门负米,历楚、豫、浙、闽、齐、鲁、燕、赵之间,或出或处,垂五十年,既未读万卷书,亦未尝行万里路,然所闻所见日积日多……” 由此可见,钱氏与当时一般人比较,应该是格外地见多识广,与当时的文人墨客比,也颇可炫耀。但是,他的见多识广仅限于海内,毕生未曾涉足海外,因此,他才会感叹说: “梅逸尝随齐、费两册使入琉球,足迹几遍天下,亦奇士也!”向往之情,溢于言表。另外对钱泳来说,其神奇风光的巨大吸引力,当然也不会小,随手抄录,以满足好奇心,亦乃人之常情。
钱泳摘录的这些《浮生六记》卷五佚文,都是根据自己的兴趣所在,单独列成条目,而且在杂记册子当中的顺序,前后错置,不相连贯。钱氏在条目上标注有前后序号,据此,我们可以大体复原拼接其衔接次序。另外,钱泳在摘录时还对个别文字做有一些改易,其最显明者如前述“册封琉球国记略”条,甚至出现第三者口吻之“有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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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名复者”云云字样,并非百分之百地都是沈复文字的原样。不过,钱泳所抄录的这些《浮生六记》的内容,笔墨轻灵,描写细腻;语言自然、朴素、简洁,而又生动、形象、传神,同样达到了俞平伯先生对《浮生六记》前四卷所评价的艺术高度:“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与前四卷比较,文笔风格一样妙手天成,基本上还应当是沈复手笔的原样。
《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除了可以大体补足久已失传的这一卷内容之外,还可以为《浮生六记》的研究提供很多重要帮助。例如,据此可以认定沈复原书确是由六卷亦即六个篇目构成;据此还可以认定,沈复出使琉球的时间,确实是在嘉庆十三年。更为重要的是,如前所述,钱泳记述《浮生六记》一书的篇目,乃是分别题作《静好记》、《闲情记》、《坎坷记》、《浪游记》、《海国记》、《养生记》,与今传本之《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大不相同,似乎较今传本要更雅一些。那么,到底何者是原作者手稿的本貌?若从钱泳与沈复生平行迹的关联和钱泳本人的学识、修养、出身、经历来推断,钱氏所见到的“浮生六记”在“血缘”关系上应与沈复的稿本很相近(或许就是沈复此作的稿本),应当比今传本《浮生六记》的底本即杨引传所得《浮生六记》“稿本”(据专家考证实为抄本 )要更为接近于此书的本来面目。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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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推测,是否合理,当然还有待学术界进一步论证。
2008年4月1日初稿
4月18日修改
5月6日改定
[补记]此文草成后,北京大学历史系辛德勇教授多次审阅,帮助调整结构,修饰文字,耗费心血与时间甚多,特此顿首拜谢!
[后记]
5月10日,北京大学中文系潘建国教授,来平遥古城旅游,哂阅拙稿后,提出可能会有读者怀疑,沈复的记述并非钱泳所录的惟一来源。经其他《浮生六记》研究者与笔者的查考,关于嘉庆十三年沈复陪同齐鲲、费锡章出使琉球国的见闻,暂未见有其它如此闲情逸致而又详备的记载传世。
此外,潘教授认为,文学作品的考证研究,内证十分重要,内外证结合,更有利于读者的认同。我们相信,针对拙文中摘录的部分佚文,感兴趣的研究者自会与今传本《浮生六记》前四卷的文笔风格细作比较。今传本卷四《浪游记快》中,记鸨儿与妓女的文字,语气、用词、句式等语言习惯,与佚文中写琉球国红衣人(妓女)之部分,多有相同之处,随手摘录如下:
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
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
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鞵,式如梨园旦脚;……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
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
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
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5月11日记
(原文连载于2008年6月17、18、19与24、25日香港《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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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泳手录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考略
彭令
前 言
拙作《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及初步研究》(以下简称《发现》)中所称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载录于《钱梅溪手稿》“杂记”册中,而《发现》却未介绍藏钱泳手录卷五佚文的《钱梅溪手稿》“杂记”册概况,难免使读者有突兀之感,本文先补充介绍之。
笔者所发现的《浮生六记》卷五佚文,为清亻弋著名学者钱泳手录;佚文藏在《钱梅溪手稿》“杂记”部分之中。该“杂记”册,为竹纸本,经折装,每半叶高25厘米,宽15.5厘米,半叶12至14行不等,行29至36字,佚文共计18面,约6200余字;另有钱泳自撰的“浮
生六记”条目及其它笔记草稿(含《履园丛话》条目底稿)10面,整部册子合计共28面。拙文《发现》所附之图,仅图三、四、五、六为钱泳手录《浮生六记》卷五佚文书影,图一、二、七是钱氏自撰笔记条目草稿书影。
拙文《发现》发表后,于《浮生六记》有研究的许多专家学者,给于了肯定的评价,也还有些存在疑问,本文再作补充考述。
需要事先说明的是,钱泳抄件收藏者为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仅限公布拙作《发现》中的佚文资料。实事求是地说,钱泳所录有关沈三白随使琉球的笔记,若能全部原样影印,公之于世,那是最有力的“铁证”,但我的考略只能在现有的情况下进行。
一、并无其他资料来源及钱泳自创的可能
在这篇《考略》中,我准备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解除一些尚存疑问的学人的疑问:
(一)这些佚文可不可能是钱泳自己的创作?
钱泳《钱梅溪手稿》“杂记”中关于琉球的记载,详细生动,比如描述琉球国中山王府的宫室:
随见万木排空,墙垣密布,最高处宫殿巍峨,已至中山王府矣。府门西向,上有敌楼。进门折南,渐高数级,有门北向。旁有一泉,凿龙首,嵌石中,泉从龙吻喷射而出,此中山之瑞脉也,名曰瑞泉。上有门,即名瑞泉门。门上有滴漏台。再折向东进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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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门,平坦广阔,并列三门,南向,势甚雄壮。进门即为王殿,有一甬道,甚宽广,铺紫色石大方砖。又进而为正殿五间,台阶宽丈余,约高五尺许,以白石栏围之,分坡级为三道,而正中坡级两旁竖盘龙石柱一对。殿中无宝座,而有一台,高仅尺许,曰临政台,围以朱漆栏亦铺脚踏绵,与庶民居室相等。后设金围屏一座,其上即御书楼,凡中国大皇帝历次所赐匾额,尽悬于上。两旁便殿廊房,东西各三统间,为天使宴饮之所,亦将历来册使所送之额悬挂两旁。启其后窗,可以观海,彩梁朱柱,古朴而华。台阶之中,另起御案三座,东首西向,设开读台,高丈余。甬道之中,设国王拜位,以草席为之,四周镶红边而已。(图四)
再如记述琉球国演戏的情形:
琉球国亦唱戏。天使至,则于便殿前,搭戏台一座,高与阶齐,方广三丈许。后场有大松树一株,枝飞檐外,有彩无灯。歌舞者非伶人,皆国中搢绅子弟为之,年皆十六七,无有老年者。其开场无锣鼓,但闻场后连打竹板声,即见一老人戴荷叶巾,披深黄色大襟衣,有似鹤氅,束蓝带,手执藤杖,白须飘然;率男子八人,头梳高髻,身披白花红地衫,腰束皂色带,各执花枝绕场而舞,如堆花状;又有童子摇鼓穿绕其间,歌声从后场而出,不吹笙笛,用弦索和之,场上启做关目,说白而已。此为彼国天孙氏开辟琉球,歌舞太平故事,名曰三祝舞。又闻竹板声,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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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童女,髻插金凤花,额束紫绡帕。披大红衫,其长曳地,外罩板金镶元青纱背搭。各持折扇二柄,鱼贯而出,歌舞而退,此谓扇舞。
下开传奇一段,名曰《天缘奇遇儿女承庆》……(图五)
像这样的文字,非亲历其境的人是无法写出来的。这一点,相信大家都会认同。钱泳本人未去过琉球,这些文字非钱泳本人创作,应该十分清楚,无须多说。
(二)沈三白以前,有没有人写过这样的文章?
1,钱泳所录佚文,开篇即说“嘉庆十三年,有旨册封琉球国王,正使为齐太史鲲,副使为费侍御锡章。吴门有沈三白名复者,为太史司笔砚,亦同行。”(见拙文《发现》图一)可见,钱氏《钱梅溪手稿》“杂记”中所载有关琉球的内容,与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沈三白随齐鲲、费锡章出使琉球这一事件紧密相关。另外“杂记”中还有“自嘉庆五年赵介山殿撰册封琉球时,传谕(红衣人)不准入馆,遂为定例”的话,而以下即写及红衣馆、红衣人,这也说明,这里所记,是嘉庆五年以后到钱泳写作此书之间的事,否则,不会将这些事实,当作奇闻详细描写,而且如此安排。这已经基本上排除了该书关于琉球的记载,出自嘉庆十三年齐鲲等出使前其他文献记载的可能性。
2,查明清两亻弋,共二十四次遣使册封琉球。钱泳以前(关于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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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的主要文献略列如下:明亻弋有陈侃《使琉球录》一卷、谢杰《使琉球录》六卷、夏子阳《使琉球录》上、下卷;清亻弋有张学礼《使琉球记》一卷、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六卷、《游山南记》一卷、周煌《琉球国志略》十六卷、李鼎元《使琉球记》六卷。它们绝不会是《钱梅溪手稿》“杂记”中有关琉球文字的本原(下文还会论及),因为那些记载大都十分简略。”经查证后,确实宜改为“明亻弋有陈侃《使琉球录》一卷、萧崇业、谢杰《使琉球录》两卷、夏子阳《使琉球录》上、下卷;清亻弋有张学礼《使琉球记》一卷、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六卷、《游山南记》一卷、周煌《琉球国志略》十六卷、李鼎元《使琉球记》六卷。它们绝不会是《钱梅溪手稿》“杂记”中有关琉球文字的本原(下文还会论及),因为那些记载中,关于琉球民间待客的礼仪及红衣馆(妓院)与红衣人(妓女)的部分,大都十分简略。有兴趣,肯下功夫考证的读者,若肯去细检一下上列文献,并与钱泳所录的佚文细作比较,肯定就会明白。
(三),钱泳《钱梅溪手稿》“杂记”中关于琉球的记载,会不会出自齐鲲等人的著作呢?
嘉庆十三年,使琉球者所留下的其它相关著作,经查考,有如下五种:齐鲲与费锡章撰《续琉球国志略》五卷,有清嘉庆间武英殿木活字本;齐鲲撰《东瀛百咏》一卷,有嘉庆十三年知今堂刻本;费锡章撰《一品集》二卷,有嘉庆十四年与十八年恩诒堂刻本;费氏另撰《来鹤堂文集》不分卷,亦有清刻本传世;费氏又撰有《赐砚堂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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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见传本。
《续琉球国志略》是典型的官样文章,与钱泳所录的部分内容思想(如逛琉球妓院)大相径庭;《东瀛百咏》、《一品集》与《赐砚堂诗存》均为诗集,非记述文字;《来鹤堂文集》仅稍有涉及使琉球之处,也皆为官腔官调。
另外,检阅清亻弋出使官吏对琉球红衣人的态度与“政策”,我们还会发现,上述钱泳所录佚文,与官方文献记载的要求,思想行为,都大相违背。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始,出使官吏即下令驱逐红衣人,禁止出使人员与之交往。周煌是乾隆二十一年册封琉球副使,前文提到他撰有《琉球国志略》,其中记录:
张学礼录女子有不嫁者,离父母自居,专接外岛贸易之客。女之亲戚兄弟,毋论贵贱,仍与外客序亲往来,不以为耻。臣兹役甫至,风闻土妓甚众,谓之侏 ,实则“倾城”二字之音也。外岛且更继至;因移书唐荣总理司,谕其善为驱逐,毋令蠱我华人。
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册封琉球副使李鼎元在《使琉球记》中写道:
饬从者各安执事,无妄出入。谕阍者严启闭,差遣则付以签,阍者验收,无签而擅放,责阍者。闻球俗有红衣土妓,谕令驱逐,无附近使馆,蠱我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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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泳所录佚文,记述琉球红衣人的文字中,还提到了嘉庆五年禁令,即其时(嘉庆十三年)定例(制度):
向例,每天使至国册封,准诸妓入馆伺候。自嘉庆五年,赵介山殿撰册封琉球时,传谕不准入馆,遂为定例。
由上列文献可知,遣琉球国使团,自乾隆二十一年起,即防备着红衣人“蠱我华人”;红衣人不准入天使馆,在嘉庆五年且成为“定例”。从官样与“大道”来看,乾隆以下的出使官吏,包括齐鲲等,是不能逛红衣馆的,即使有人违令,至少也不敢公开逛,更不会也不敢写出详述红衣人与红衣馆的文字,并使其流传于世,自找麻烦的。
要之,不仅《琉球国志略》等嘉庆十三年以前的文献不会是《钱梅溪手稿》“杂记”中有关琉球文字的本原,钱泳所录佚文出自齐鲲等人笔下这种可能性也完全可以排除。
沈复却不同,“可注意的,他(沈复)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上不为名山之业,下不为富贵敲门砖,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 这些记述赏妓嫖宿消魂的“色情”文字,出现在“无所存心”、“不知避忌”的沈复笔下,则很自然,而与情理相合。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基本可以断定,钱泳所录记述琉球国红衣人与红衣馆等佚文,只可能是沈复的手笔;沈复传世的记述性作品,又仅有《浮生六记》,佚文自然也就只能出自《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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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字内容风格与《浮生六记》相同而与其它相关文字大异
(一)整体风格与沈三白《浮生六记》的文字相同。
沈复行文,笔墨轻灵,笔致细腻,简洁生动,俞平伯先生有如下的评论:
即如这书(《浮生六记》),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象;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当此种境界,我们的分析推寻的技巧,原不免有穷时。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钱梅溪手稿》“杂记”中有一篇描述琉球国红衣人(妓女)与红衣馆(妓院)的佚文:
中华人每到红衣馆(按:即琉球国妓院),有赏识者,即声价十倍,定情合意后,必赠一银簮,带之以为荣。盖民间俱用角者,惟妓女得中华人赏给,始准带耳!其款式如荷花瓣而脚长,每枝重五两。其装束百般,总无一定,有著白地青花衫,微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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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抺胸者;有著五彩印花衫,束紫绉纱汗巾者;有(着)绿地五彩白花衫,束大红文丝带者;皆薄施脂粉,丰致嫣然,令人消魂。(图六)
这篇文章,笔致细腻,胆子亦大,正合俞平伯先生对《浮生六记》前四卷内容的评价:“意兴所到,便濡毫伸纸,不必妆点,不知避忌”,“无酸语、赘语、道学语”。
另外几篇佚文,也十分清楚地显示出上述沈三白文章的整体风格。比如上引描写中山王宫室和描写琉球国演戏的情形的文章,文笔莫不轻灵生动,描写细腻,且又倜宕不群。读者只要细心品读,应该能即时立断。不再赘引。
我们还可以拿可以确定为《浮生六记》中的一些文章与钱泳所录佚文进行比较。沈复《浮生六记》卷四,有一段记游扬州的文字: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馀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八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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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紧凑,亦非俗笔。……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阑,名曰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旭,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钱泳“杂记”佚文对琉球山川与中山王府宫室的记述:
由先王祠东度二小岭,行于山脊,路尚平坦。民居岭下,田园绣错,竹树阴森。行三四里,始见高牌坊一座,上大书“中山”二字。过此百步,又一牌坊,大书“守礼”二字。路之中心,筑方石台,上植铁树一丛,以为来龙。随见万木排空,墙垣密布,最高处宫殿巍峨,已至中山王府矣!府门西向,上有敌楼,进门折南,渐高数级,有门北向;旁有一泉,凿龙首,嵌石中,泉从龙吻喷射而出,此中山之瑞脉也,名曰瑞泉;上有门即名瑞泉门,门上有滴漏台。再折向东进第三门,平坦广阔,并列三门,南向,势甚雄壮。进门即为王殿,有一甬道,甚宽广,铺紫色石大方砖。又进而为正殿五间,台阶宽丈余,约高五尺许,以白石栏围之,分坡级为三道,而正中坡级两旁,竖盘龙石柱一对。殿中无宝座,而有一台,高仅尺许,曰临政台,围以朱漆栏,亦铺脚踏绵,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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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居室相等。后设金围屏一座,其上即御书楼,凡中国大皇帝历次所赐匾额,尽悬于上。两旁便殿廊房,东西各三统间,为天使宴饮之所,亦将历来册使所送之额悬挂两旁。启其后窗,可以观海,彩梁朱柱,古朴而华。台阶之中,另起御案三座,东首西向,设开读台,高丈余。甬道之中,设国王拜位,以草席为之,四周镶红边而已。……
将上述两篇文章对读,可以发现,沈复写景状物,遵循着一定的视野顺序,一路写来,井然不紊。两篇文字,如出一辙。
(二)整体风格与其他人的风格相异。
李鼎元的《使琉球记》,对于中山王宫室也有颇为详细的描写:
过中山先王庙下山,坦途里许,有水田。上万松岭迤逦而东,数里许,衢道修广,有坊牓曰“中山道”。南为安国寺,对寺为世子弟,中路砌石为墩,中植凤蕉一丛,佛桑二株。更进,又一坊,牓曰“守礼之邦”。道左有天界寺,寺西南为王茔,对茔为大美殿。……更进为欢会门,踞山颠叠礁石为城,削磨如壁,有马道,无雉堞,高五尺以来,远望如聚髑髅,始悟隋书所谓“王居多聚髑髅其下”者。乃远望,误于形似,实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镌“龙冈”字,右镌“虎崒”字。城四门:前,西向,即欢会门,王宫西向者,以中国在海西,表忠顺面内之意;后,东向,为继世门;左,南向,为水门;右,北向,为久庆门。再进,层厓有门,西北向,曰瑞泉,即每日秀才送馆之泉也。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门,通入王宫。更进有漏西向,牓曰“刻漏”,上设铜壶漏水。更进有门西北向,为奉神门,即王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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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殿庭方广十数亩,分砌三道。由甬道进至阙庭,如前仪行礼毕,乃瞻王殿。殿九楹,左右夹室,一月台覆以穹亭中。阶七级,石栏周护,雕刻花鸟。殿上为御书楼,高敞壮丽,钜梯当楹立,正中悬奉圣祖仁皇帝御书“中山世土”匾额,左奉世宗宪皇帝御书“辑瑞球阳”
匾额,右奉高宗纯皇帝御书“永作瀛壖”匾额。偕正使敬谨拜瞻毕,觉天章炳焕,日月光华,诚海邦世宝也。下为王听政位。中壁悬伏羲画卦象,龙马负图,立其前,绢色苍古,微有剥蚀;汪录谓非近亻弋物,今又经百年,画亦无恙,知其保护爱惜者至矣!更衣后,国王揖入北宫,殿屋固朴,多柱础,屋梁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防海飓。王宫如此,他屋可知。对面为南宫,有楼,窗尽垂帘,帘以细竹为之。隙地多蟠松、凤蕉,奇石错列。旧例,此日宴于北宫,为第二宴……
李文的记述不可谓不详细,然其材料顺序是按自己行进时的所历所见先后来安排的,缺少变化,亦缺少灵气。赵苕狂认为:“他(沈复)的作游记,与其他人们不同,并不喜欢连篇累牍的,作上一种记帐式的文字;只是对于一山一水,很概括的而形容上几句。而这些形容的话,却又似‘老吏断狱’一般的,一点儿移易不得!加以,他于此等地方,很有上一种独立的精神;不论哪一个名胜之区,他不品评则已;一品评得,总是在他自己的直觉下面再经过一番邃密的审度的,决不多采前人所发表过的意见。” 赵的意见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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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风行以后,有人伪作《中山记历》,亦有中山王宫室描述。因为文章亦写得十分详细,非亲身所历者莫办,所以,一开始亦迷惑了一些人。然而人们还是从文章的风格发现可疑,以为非沈三白之笔;以后找到了李文,进行对照,发现这些文字原来完全是抄袭李氏《使琉球记》之相应记述而成,录如下,以便与上面所引的相关文字进行比较:
上万松岭,迤逦而东,衢道修广,有坊牓曰“中山道”,又进一坊,牓曰“守礼之邦”。……更进为欢会门,踞山颠,叠礁石为城,削磨如壁,有鸟道,无雉堞,高五尺以上,远望如聚髑髅。始悟《隋书》所谓王居多聚髑髅其下者,乃远望误于形似,实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镌“龙冈”字,右镌“虎崒”字。王宫西向,以中国在海西,表忠顺面向之意。后东向为继世门,左南向为水门,右北向为久庆门。再进,层崖有门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门。更进有漏西向,榜曰“刻漏”。上设铜壶漏水。更进有门西北向,为奉神门,即王府门也。殿庭方广十数亩,分砌二道,由甬道进至阙廷,为王听政之所。壁悬伏羲画卦象,龙马负图立其前,绢色苍古,微有剥蚀,殆非近亻弋物。北宫殿屋固朴,屋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阻海飓。面对为南宫。此日正副使宴于北宫……
这个比较,大约亦可说明,我在文章开头所说,钱泳不可能做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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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证明——这篇写得详细的伪作,伪作者虽未身历其事,其原作者却是亲历其境的。
沈复行文,文辞洁媚,趣味隽永,使人感觉到有形有色,仿佛觉得是在他的亲引下,愉快地游赏,悠闲地享受。这是沈复文笔的独特之处,更是其本质的艺术风格。这种感觉,莫说李鼎元笔下找不到;其他人的笔下亦找不到。
(三)用语习惯、特色与可确定为沈复作品的《浮生六记》前四卷中的篇章相同。
佚文中有一段写琉球国红衣人的文字,拿他与今传本《浮生六记》卷四中,描写鸨儿与妓女的文辞细作比较,可以看出,有许多用语习惯、特点相似的地方。
譬如:
1,佚文“……有着白地青花衫微映大红抹胸者,有著五彩印花衫束紫绉纱汗巾者……” 与卷四“有着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句式同类,语言风格一致。
2,今传本《浮生六记》卷四与佚文中,作者描写人的穿戴,习惯用“插”、“披”、“束”等字,随手列出卷四描写鸨儿的文字:
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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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文中这样的用词习惯与之完全一样,比如:
……即见一老人戴荷叶巾,披深黄色大襟衣,有似鹤氅,束蓝带,手执藤杖,白须飘然;率男子八人,头梳高髻,身披白花红地衫,腰束皂色带,各执花枝绕场而舞,如堆花状……又闻竹板声,扮出四童女,髻插金凤花,额束紫绡帕,披大红衫……
我们虽然难以仅凭此种比较就确定什么,但是若是将这看作一个旁证,大约还是可以的,至少它能给人以提示、启发。
三、抄写的条件
拙文《发现》中已考证,钱氏抄录卷五的时间约在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林语堂先生在英译《浮生六记》时,曾推断:“所以这书(《浮生六记》)在一八一0至一八三0年间当流行于姑苏”。 据专家学者考证,查检存世《浮生六记》的最早版本,我们可以确定,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以前,《浮生六记》一书未见有印本传世,当仅以抄本流行。据钱氏门人编著的《梅溪先生年谱》记载:
嘉庆五年庚申,先生(钱泳)四十二岁,正月初八,恭迎华太安人(按:钱泳之母)从金匮泰伯乡旧居迁于常熟钓渚渡之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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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年始,钱家在常熟钓渚渡安家落户。到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乃至终其一生(按:钱泳卒于道光二十四年,即公元1844年),钱泳常居常熟,而常熟离苏州很近。钱泳既生逢其时,又得地利之便。
另查《年谱》“道光三年癸未先生(钱泳)六十五岁”条,尽管钱氏二、三月间曾外出,但四十余日后,约三月中旬即返归常熟钓渚渡。是年三月中旬以后的光阴,钱氏是这样度过的:
(钱泳)闲居无事,构得族祖庸亭太史《三吴水利条议》一卷刻之,自序其上;又翻阅前人著述,有条议所未尽者,辄录数则,汇于一帙,分十二篇,名曰《水学赘言》,呈之当事,识者韪之。
其时沈复是书正在苏州的文人墨士中广为流传,“闲居无事”、“又翻阅前人著述”的钱泳,有时间、有条件读到时人沈复的《浮生六记》全书(按:钱泳也确实曾读过此书,并撰有“浮生六记”笔记条目,见拙文《发现》图一),钱泳又与沈复身份相类,都曾为幕客,又都身无功名,“奇士”沈复随使海外琉球的记行著作 ——《浮生六记》卷五《海国记》,引发了钱氏的兴趣,阅读并将其抄录,这是合情合理的。可以说钱泳抄录沈复《浮生六记》卷五,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全部占得!
四、所标序号的启示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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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泳手录的佚文,以“册封琉球国记略”、“案琉球国传……”、“琉求国演戏”与“琉球国亦有妓女……”四条笔记的形式,收在钱氏《记事珠》手稿中。钱氏因是随意抄录,顺序不免错乱,还用朱笔分别将“案琉球国传……”、“琉求国演戏”与“琉球国亦有妓女……”标明“第二”、“第三”(见拙文《发现》图五)与“第四” (见拙文《发现》图六);“册封琉球国记略”条目,虽然亦有朱笔圈点,但是未标明序号(见拙文《发现》图三),观其内容,显然系“第一”。钱氏所标明的顺序,应该即这四条笔记的文字在沈复原文中的次序。另有一条“浮生六记”的条目,亦未标序号。当是其为《浮生六记》自作的介绍。从其所标序号,及介绍《浮生六记》一书,亦可见出他的欲存该书面貌的用心。
钱泳所录的有关沈复随使琉球的佚文,为何未正式作为笔记条目收入其著作(如《履园丛话》诸书),刊行传世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原因:其一,钱泳所录佚文取自沈复《浮生六记》抄本,其时此书在苏州一带广为流传,时人耳熟能详,钱氏或许认为虽然属奇闻异事,但是并无新鲜之感了。其二,沈复所记随使琉球的文章,文词洁媚,趣味隽永;也许钱泳自忖,若将沈复原文大加改易,或自己另行撰文叙述沈氏其事,深恐文辞难及原作,为时人或后人耻笑耳;若几乎原样收入自己的著作,刊行传世,毕竟是人家的文章,不但不能为自己增光添彩,且有掠人之美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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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钱泳“杂记”中关于琉球的文章,只可能来源于沈复《浮生六记》;佚文内容与前四记一脉相承,切合沈复的作风与性格;佚文文辞风格与前四卷一致,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显系沈复手笔;钱泳具备抄录沈复《浮生六记》的“天时地利人和”条件;钱泳在佚文中所标序号,亦说明这几则文字的来源,这些文字出自沈复《浮生六记》卷五无疑,而且大体上就是《浮生六记》中的原文。
2008年7月15日彭令初稿
7月20日萧相恺先生斧正
[补记] 此文的写作,从提纲到成文,得(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所长、古典文学研究权威)萧相恺老先生诸多帮助;萧老所付心血甚多,笔者反复恳请在贱名前,署上萧老先生的大名,老先生执意不允,高风亮节如此。笔者感恩涕零,惟有再三顿首拜谢!
7月21日记
(原载“中国古亻弋小说网”)
另外可参见上海“天风上人”的网上研究文章:
天风楼夜话 ---“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之我见(撰于2008年7月18日至29日)
对《海国记》与《浮生六记》前四记,进行了深入的对比分析,很有价值!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6133db01009xzz.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