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兵临石头[/SIZE][/ALIGN]
宋元徽三年正月元日,京师。
由于使持节、都督益宁梁南北秦五州诸军事、镇西将军、益州刺史祝梦玉起兵东下,此时的京师正处于戒严状态中。石头城也好,朱雀航也好,到处可见森森戈甲,就连宫阙前的御街上都挤满了将士,皇帝的几位近臣也勉强换了戎装,往来巡视。
十几天来,这三朝名都简直与边境镇戍小城一样,街上往来的多是士卒,很少能见到平民。也难怪,在这种敏感时期,万一被当作西军细作的话,那可是连冤都来不及叫就会掉脑袋的。建康人已经习惯了皇帝的冲动和近臣们的狐假虎威,一年多的时间,足以教会他们怎样趋吉避凶。
石头城的西角,几个士兵身体绷得直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他们的手紧紧攥着长槊,仿佛要把这一段时间来的紧张全部发泄在这无辜且无识的武器上面。他们一语不发地站着,空气也就如同凝固了一般。忽然,一片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了某个士兵脸上,那士兵猛地一颤,随即“呸”了一声,同袍们因之笑了起来。
“笑,笑什么笑!”那士兵不愿意了:“换你们试试!”话音还未落,眼角的余光似乎瞟见了什么,急忙将身一挺,什么话都不说了。其他几个士兵大概从他的动作中发觉有问题,也收住了笑声。
“笑啊?”一个小军官——看来是个伍长之类的——从城的另一头转过来,适逢其会,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眼看就要交战了,你们还这么松懈,一个个都不要命了?”说着一人给了一刀背,打得几个人直咧嘴,却又不敢叫出来。
一个士兵壮着胆子问:“前两天刚听说郢州降了祝郎,怎么这么几天就……”话虽然没说完,言下之意已是很明白了。
“你那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伍长见下属的消息没有自己灵通,虽在这紧张时刻,也不禁略有些得意,“告诉你吧,祝郎——啊不,叛贼前两天已经出了江州地界,正往咱们这里来呢!”
“可……可是江州不是有刘司空吗?”士兵还是有些疑惑。
“唉……”听到这句话,伍长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听说,刘司空战死在寻阳了……”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士兵一起瞪大了眼睛、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使持节、都督江豫二州诸军事、镇南大将军、江州刺史、司空刘琰是当今仅存的开国元勋,平生大小七十四战,从无败绩,在士兵们心目中简直如同军神一般,没想到竟战死了。
空气又恢复到凝固状态,无论是伍长还是士兵都低下头去,天上的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很快就把他们的衣甲、武器、以至于须眉都涂白了。
打破沉默的是一串马蹄声,这声音由远而近,每一声都像打在人们心上。出什么事了?所有将士都默默推测着。
伍长手扒雉堞向城下望去,那策马狂奔而来的无疑是一名武官,纷飞的雪粒阻碍了人们的视线,使那人的面目显得不那么清楚,他身上的血迹没有被雪所掩,于是就显得格外刺目。
“什么人?!”城上呵问着。
“我是胡奋威麾下队主何广,快让我进去!”奋威将军胡林,是当朝著名的猛将,这次受命镇守建康西界要隘新亭垒。
城上一阵骚动,本应在前线的军官带伤出现在这里,不吉的阴影隐然已经笼罩下来。一个士兵飞快地跑下城去,不久便领了一员武官上来。
“本官是凌江将军张平。新亭怎么样了?”武官来到雉堞前,向城下喊道。
“叛军今早到新亭,如今新亭已陷,胡奋威殉国!”大概是先前经历了一场苦战的关系,何广的声音十分嘶哑,本来已经很是不吉的消息在他口中吐露出来,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是这样?!你先进来吧。”张平一挥手,几个士兵跑下城去,打开了城门。何广跳下马来,解下佩刀,连同坐骑一起交给前来迎接的士兵,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城去,显然疲劳已极。
“究竟怎么回事?”张平皱了皱眉头,看着正由医人处理伤口的何广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胡将军太自负了。”何广长出了一口气道:“王军副本来提议固守的,他见敌军不多,说要趁叛军未扎下营,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结果……小将拼了死命才杀出来。”
“西军有多少人?”张平换了一个问题。
“一开始大概有四五千,后来就不太清楚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把我们包在中间。小将能杀出来已经是上天保佑了,哪里顾得上看对方有多少人?”何广苦笑道。
“那西军参战的将领有谁也不知道了?”
“单看旗号的话,能看清的有 ‘右一统军松’、‘左二统军竺’、‘右四统军桂’……”
““松彩芝、竺九如、桂蟾珠?左右六军?难道祝镇西在新亭?”张平沉吟道,“你认准了,确实是祝镇西的亲军?”
“没错!别的不说,我确实看到虎斑突骑了!一定是竺九如!”
“光看到虎斑突骑算什么!梅海珠的步矟队呢?祝镇西引以为傲的吴兴射手参战了没有?都不知道?那韩友梅?郑汝湘?算了!舒芳芸、魏紫箫未曾东下,亲卫一定是邹文若代管,看到邹文若本部的白甲兵了吗?这个你总该知道了吧?”
“这……小将也没看到。”何广着实被问住了。
“算了,你先去休息吧。”张平无奈地摇摇头,看他的伤口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挥手示意军士带他下去安置。
“将军,急报!”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冲上城来,“新林和郡城来的!”
“嗯?拿来我看!”张平的语气中平添了几分紧张。士兵快步走到他面前,身体向前倾斜了十几度,双手平托文书,举过头顶,张平伸手拿过文书,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低声咕哝着:“韩友梅?郑汝湘?好快啊。”随即将文书往地下一掷,大声叫道:“传令下去,全军登城防守,西军就快到了!”
似乎上天存心要印证他的这句话,话音刚落,半冻的江上就传来了“哗啦哗啦”、“咯吱咯吱”的响声。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前者是船桨划水的动静,而后者是江上薄冰触船后碎裂的声音。
这支船队的规模相当可观,从城上看去,帆樯林立,覆被江面,大舰在内,小舟居外,前后连缀数里。最内侧的十艘巨舰更是引人注目,那船的长宽都是一般船的数倍,船体上还耸立着木楼,船周似乎还有些什么装置,只是霰雪纷纷,影响了城上人的视线,也就看得不太清楚。
不知什么时候,大批将士来到了城上,看着这巨大的战舰,个个瞠目结舌。一个队主半晌才喘过一口气来:“怎么有这么大的战船?”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黄龙’。”张平道,“据说此船首尾长二千步,置楼五层,高百尺,可容千人呢。”说着,他不禁叹了口气:“当初听说祝镇西广造战船,朝中诸公就深怀疑虑,果然不出所料!若当时严加制止的话……”
若当时严加制止的话,又能如何呢?这连张平也说不清楚了。自从武陵文王遇害,祝梦玉即将东下的事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多么严厉地制止益州方面的行为,能收到的效果也是可想而知的微薄。
朝廷不是没有对付祝梦玉的意思,数月之前还先后更换了雍梁湘郢四州刺史,其意不言可知,本来祝梦玉只剩下俯首就擒的份,不想局势却在一夜之间完全反转,至今朝廷也没明白究竟里面有些什么文章。
与石头城那种紧张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就在最壮观的那艘‘黄龙’上,祝梦玉正在下棋。舰楼的第五层完全被年方二十六岁的益州刺史霸占,偌大空间里只坐了三个人:他,以及两个美人。
轻轻在棋枰上落下一子,祝梦玉漫不经心地向船外扫了一眼:“海珠姐姐,看来石头已经作好准备了啊。”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女子闻言向窗外望去,片刻便转过脸来,点点头道:“果然戒备森严。我们什么时候登岸?”原来这女子便是祝梦玉军中最负盛名的左一统军梅海珠,如果算起年纪,她比祝梦玉还大一岁,看起来却是眉横远山、目含秋水、唇如渥丹、肤若凝脂,分明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哪里像是近三十的人?
“不忙,现在上岸的话,也许张平会抓住机会发动攻击呢,还是等彩芝她们到了再说。”祝梦玉摆摆手道,“该你下了。”
“你啊……”梅海珠话语中带着些无奈,更多的却是宠溺,“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小把戏。把我的棋子放回来!”
“啧,又被看破了。”祝梦玉不以为意地笑笑,随手把一颗白子放回棋盘,“行了吧?”
“嗯咳!”坐在横头的女子用力咳了一声,“在这种生死关头,节下是不是太轻松了些?”
“那文若以为我该做些什么呢?”祝梦玉笑问道。这“文若”自然就是邹文若。
“就算你实在没什么事可做,至少还可以到各军中看看吧?”邹文若气道,“你已经窝在这里下了两个时辰棋了,让军主幢主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真是的,好不容易有空下盘棋,还让文若妹妹管着……”祝梦玉嘟囔着,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边作势要收拾棋子。
“看你那可怜样儿。文若妹妹,我说个人情,让他把这盘下完吧。”梅海珠嘴角挑出一丝笑意。
“文若听姐姐的。”邹文若忙答道。
“本来他已经输了,咱们就做个空头人情也不妨,你说是不是。喏,”梅海珠落下一子:“怎么样啊,还要下下去吗?”
祝梦玉看着棋枰上被杀的一条大龙摇头苦笑,推枰站起:“输了,输了。就依文若说的,咱们到各军去走走吧。”
在各军船队间来往穿梭,梅海珠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怅然,祝梦玉仿佛感受到她的心情,向她靠拢了一些,轻声道:“姐姐又想起什么了?”
“我在想,上一次巡视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是什么时候。”梅海珠微微叹了口气,“一晃就这么久了……”
“上次的话,是泰始元年吧……”祝梦玉受了她的感染,也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先帝初登基,武陵方拜相,我也刚入仕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