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上灯,没有看见你的身影。尽管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你已经不在了,然而每次看到那个空空的墙角,都仍会有一点震撼。
雷蒙达发现你的时候,你躲在角落里,蜷缩着小小的细软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眼中流露出野兽的锐利的目光。他的手触到到你的那一刹那,你已经紧紧咬住了他的手臂,直到血液溢出皮肤,染红乳白的牙齿。浸溢着血腥味的空气散开,更刺激了你的兽性,更紧紧的咬住。
他蓝色的瞳孔平静得像入夜的湖,没有哪怕是一丝的痛苦的表情,用另一只手轻抚着你柔软的毛,安抚着你的愤怒与恐惧共存的身体,毫不在意已经将土地染成红色的血仍如注般的向下滴落。直到你的眼中山动出莹莹的泪光,慢慢松开了紧咬的牙,轻轻走近他的身边,伸出粉色的舌头舔舐着他深红的伤口。
我第一次看到雷蒙达眼中忧郁的温柔。
因为一开始,他也用牙紧紧咬住了父亲的手臂,在父亲发现黑夜中小小的他,浑身不住的颤抖,却用野兽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父亲的脸,毫不留情的将伸出去拥抱他的手臂狠狠的咬在嘴里的时候。
父亲同样没有痛苦的神情,因为他那愤怒着的仇恨的表情,让人觉得那样的流血,并不叫做伤痛。因为,他是个孩子……
“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他第一次,看着我的脸说。
痛苦就是,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倒下,血溅在自己脸上。然后看到月色下染血的杀人者的脸,让人失掉了活下去的勇气,却又必须在杀人者的身边,只怀着仇恨落寞的生存。因为看到被空气中的血丝缠绕的圆月的那一刻,同时也让人忘记了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
我出生的时候,家中就有了这样一个三岁的男孩,喜欢抱膝蜷坐在小房里,躲着华丽娇纵的日和温婉娴静的月,低着头将自己埋藏在阴冷的角落。
父亲说,从他进府邸的那一天起,就不曾走出那间房。
那年我四岁,好奇的抱着红色的蔷薇走近他的身边。那清澈的蓝色的瞳中映着恐惧的红色。他挣扎着扑倒我,恶狠狠的咬住了我的手臂。血流到红蔷薇上,娇鲜欲滴,惹得未绽的花蕾全部吐蕊……
我满脸痛苦的和着泪水走出那间房。父亲静静的帮我包扎伤口。那一次,我看到父亲手臂上相似的可怕的伤痕,呈现新生的粉嫩。
他一直将自己埋藏在那间房内,父亲愤怒的烧掉了它,扔给他一柄剑。我看到吐着红舌的火焰映在他眼中,散射红水晶的光彩,依旧不变的是仇恨背后的悲怯,悲怯之中的哀伤。
然而他依旧抱着膝,坐在另一个背阳的角落,身边放着一柄银制的剑。
十六岁,我成为公爵的女儿。
而他,作为最年轻的剑士,走在我的身边。
每天清晨,房间里就会弥散着日月交替的清凉与温暖。然而阴冷的他,总是在太阳升起的前一刻,背离距晨日最近的房间,留下那层空空的孤独。
日落的时候,他会回来,沉默的走进房间紧紧的关上门,隔离了整个世界。
有一天我骨起勇气,再一次走进有他的房间。
他抱着剑,蜷缩在角落里,背靠着雪白的墙壁。床铺没有触动后留下的皱乱。刹那间我确信我心中的痛惜,那张因为仇恨而阴沉渐变冷酷的面庞上,我看到了疲累的双眼后朦胧的平静。
“雷蒙达,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阳光气息已经散去的房间里,满散着夜月的清鲜,和他的味道。于是我慢慢习惯了,坐在他身边,从日落到夜深,静静的聆听夜的声音。
当庞然大物出现在面前,我颤抖着无力动弹,甚至连流泪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修长凌厉的身影闪过,出鞘的剑逸动着奇异的光芒,映出了那张冷峻的脸。
银色的剑柄满燃着浓绸的血,衣衫上散乱着暗红的渍。萦绕的血腥味让我忆起了那个红蔷薇的下午。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他盯着我的脸怒吼着,握剑的手轻轻的颤抖。我捂住脸失声痛哭,因为解脱危机后的轻松,和着内心深处慢慢升起的被关切的喜悦与幸福。
他发现了你,你躲在黑暗的阴影中,不停的颤抖。母亲的身体到在血泊中,你柔软的毛发沾到鲜红的血。你呜呜的叫着,舔着母亲合着双眼的脸。
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你深刻的牙印。
白色的纱布散落在他身旁,他静静的看着深红的伤口,看着轻涌的血液慢慢流出,划过皮肤,滴落在地上,浸润在泥土中。
“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血流尽吗?”我捧起他的手臂,用浸湿的丝绢手帕擦拭伤口边残留的凝滞的血渍,拾起地上的纱布,一圈一圈的,缠住了醒目的伤痕。
蕾丝的衣袖遮不住嫩红的伤疤。他捉住了我的手,凝神看着因为他而留在细软的皮肤上扎眼的伤痕。手心的热度传到了我的心中,第一次,我感到了阴冷的他的温暖。
那片阴暗的角落,留出了你的一小块,因为你会对着窗外,呜呜的嚎叫。你也喜欢那样的阴霾,你这只受伤的小兽。
你盯着我的脸,看着我拾起掉落的毛毯,重新盖在他身上。月光以剑鞘为界,停留在银亮的剑柄上。我看不见那从阴影中冷峻出来的脸。
我俯下身,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你。你慢慢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我停下手的动作,轻轻跪坐在你的身前,他的身边。他依旧合着眼,你的眼中,有和他一样的仇恨与哀伤。因为我触怒了你的母亲,让它成为雷蒙达剑下的牺牲品。
“你可以原谅我吗?”
你衔住了我的手指,却没有用力,轻吮着。舌头柔软的触感。你呜呜的哭泣着,卧在我的手心里。我用脸紧贴着你的毛皮,觉得心中漾起波澜,充盈了满眼的泪,浸渗在你柔软的松散中。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的泪。他放下手中的剑,抬起缠着纱布的手臂,抚去了怪在腮边的我的泪,手指冰凉的触觉。他倾过身,吻住了我的唇。我闭上眼睛,再次满盈的泪,从刚刚的泪痕上,静静的滑落。
宫廷政变。
父亲成了背离王都的公爵。我于是成为没落的贵族千金。
他随着父亲的军队征战,守卫着新旧更替的信仰。他不在的时间,你独自沉默在孤独的墙角,陪着孤独的我。
房间里只剩下血腥的味道。
他踏进屋,满身的血迹与伤痕。自己的血,混着同伴的血,混着敌人的血,散着浓烈刺鼻的味道。残留着我的泪的白色纱布绕过他受伤的身体,鲜血从泪痕处花一样的散开,慢慢涨大。纤长的身体上留下的醒目的伤疤,因为新旧交替的信念,掩住了被你咬开的皮肤。我的手臂上,依然残留着他的气息。
荒凉的山顶,成了我唯一的守望。绾着长发,坐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身边躺卧着小小的你,微微的发出庸懒的鼻息。
最初看到成军的队伍,到最后是散乱的残军。顶着白色风信子的坟头慢慢变多,黑黑的墓碑会在入夜的时候隐去踪影。
你追着被风送起的风信子跑着,跳着。我看到他修长的身影,和父亲并排站着,注视着从华丽转为破败的城堡,和黯沉了的宫廷的气息。
“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他伫立在父亲身后,平静的问。
痛苦就是,再一次看到身边的人倒下,血溅在自己身上,散开成一片又一片鲜花一般的痕迹。自己却仍旧得孤独的活下去。
我想对他说,你还有我。
父亲说,痛苦是你发现你活着却不能为死去的人做点什么。
与父亲对视着,我看到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惊奇。
他们带着残余的同伴,继续着一场又一场的征战,我坐在山顶守望。
城堡上挂起白旗的那一天,我十九岁。
精致的银色剑柄上沾满了血,剑身上耀眼的光华从滴落的血迹中闪闪若现。他背对着我站着,迎着风。我没有看到他阴冷中成长起来的冷峻的面庞,只看到父亲静静的坐在山顶的大树旁,一直坐在那里,似乎守望着新的世代。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头也不回的走掉了,离开了我的视线,走出了我的生命。
他仍旧仇恨着那夜的杀人者。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问,什么是痛苦。你这只小兽,却似乎已经忘记了伤痛。
新的时代来临。
重整的墓园里,立满了英雄的碑。父亲萨特姆兹公爵的墓碑旁,刻着费鲁奇伯爵名字的墓碑,静静的伫立着,日期是公元一七七三年,我出生的那一年。上面摆满了红蔷薇。
“隆德尔。费鲁奇,政变的英雄首领,公元一七七三年遇刺不幸身亡。”
属于鼎立一时的萨特姆兹和费鲁奇两大世交家族的墓园,沉睡在俯视新王都的山顶。
痛苦是什么?迎着轻柔的风,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告诉他,痛苦,就是你一直为仇恨杀人者而痛苦着,却不知杀人者剑下的亡灵,才是杀害你亲人的真正的仇人。你为了残害你亲人的凶手,断送了一直守护着你,守护着你的家族的至亲的人的生命。
从如镜般的湖水中,我看到了自己如花的面容上泪痕中沉淀出来的笑容,我一直为他保守着这个心痛的秘密,因为我一直是如此的深爱他。
他的名字,叫做雷蒙达。费鲁奇。
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他在仇恨中成长起来,却并不必为这样残忍的错误而感到悲伤与悔恨。
而你,在他离开后,也突然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我想,你也不会回来。
点上灯,我看到空的墙角,那里曾经驻留过受伤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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