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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辽太郎小说
之 《侍大将的胸毛》
北鎌倉の紫/译
译者序
无版权无责任翻译司马。这是我最喜欢的他的短篇小说之一。似乎没有正式出版的本子,反正不要紧,这是我的司马。
司马的文字很枯淡的,长篇小说更甚。再波澜壮阔的事件他都用这样木讷的语句一点一点叨唠出来。但中文是特别华丽的文字,翻出来会比原文华丽很多。好像谷崎的《细雪》,川端的《古都》、《名人》。
而且,他的小说几乎没有技法,比重不均匀。不过我并不是不喜欢他。
之所以喜欢这篇,是因为勘兵卫叫“了”,了悟的了。而且,没有谁死在战场上。
既然是小说,就以读得通畅为要,没有加校注。我设定这篇的读者对象是喜欢战国史的素人。固有名词,如果能用简单些的中文表述的才译,其他就是原字。差不多的尽可以猜懂,实在难懂的,只怕日本人也不懂,所以司马加了简易说明。括号里是他的注。
一
湖北的风很冷。
大叶孙六驭马而行。向东望去,伊吹山顶的春雪反射着晨霭的微光,染成了蓝紫色。
这是庆长六年二月,关原之战的后一年。
晌午时分,终于来到江州浅井郡速见里地界。孙六命随从飞奔到村边的农家,打听那人的居处。一个老农出来应道:
“渡边勘兵卫大人的宅邸吗?他在此地往东两里路外名叫河毛森的地方结庐索居。”
老农上下打量,好像试图揣测孙六一行的身份,然后又主动发问:
“恕我无礼,不知大人是从哪家来的?”
“我们是藤堂家的。”
“那可能已迟了一步。十天前福岛家派人来访,五天前池田家重臣也来过,不过勘兵卫大人似乎都没答应。”
“哦?你倒很了解勘兵卫的情况嘛!”
“我们生活的这江州浅井,自古以来就是多出名将之地。可是能比得上勘兵卫大人那般才能的却也不多。乡里人无不引以为荣,连勘兵卫大人今天吃了什么,大家都知道。”
“嗯,那勘兵卫喜欢吃什么呢?”
“哎呀,这可不能说!”
老人意味深长地堆出满脸的笑,消失在仓房后。
河毛森很好找。进村后又行了五六丈路,只见一条小河流淌过林中。河上架着一座土桥,桥边朝天插着一杆破枪,穗尖上挂着一个木牌。
“渡边勘兵卫源了寓居”
每个字右边都向上斜,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人非常顽固。
大叶孙六看了不禁露出微笑,心说这可真是个难缠的人,没准儿要被赶出门外。
走在土桥上,河里的小鱼被脚步声吓得四下逃散。除了偶有野鸟的啼鸣,周围一片寂静。
到了庵庐前叫门,一个正在井边打水的少女倏地停下吊桶,望着这边。她身材小巧,肤色浅黑,闪烁的大眼睛充满了狐疑,好像树林里的小动物。孙六报上自己的姓名,问:“勘兵卫大人在家吗?”
那女子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进去了片刻,才出来招呼孙六入内。
等了有两个小时,直到外面的树林变得黝黑时,孙六终于见到了这位名满天下的渡边勘兵卫。他正眼也不瞅孙六,没好气地说:
“我到前边的河里钓鱼去了。虽然看见你过桥,不过鱼好不容易开始上钩,所以我没和你说话。”
“没关系。那有所收获吗?”
“过一会儿就会变成晚饭端上桌,吃进你嘴里。”
“既然钓着了,看来鱼钩是弯的了。”
“什么?”
一开始勘兵卫好像没有听懂孙六的俏皮话,不久醒悟了过来,露出一排棋子似的牙齿,无声地笑了。孙六引用的是中国古代太公望的典故。太公望名叫吕尚,是山东人。周王出外狩猎时看到他独自垂钓,赏识他,任命他为周国宰相。传说太公望用的鱼钩是直的,表明他意不在渔,钓天下才是他的目的。
“不过,”勘兵卫的声音仍然不耐烦似的,“我可没有中土老人那种狂妄的风流。我是既要钓鱼,也要钓天下。”
“您当然有这个资格。像渡边大人这种人才,天下诸侯怎会置之不理。其实,关于这件事,”孙六开始谈起主上藤堂和泉守高虎命他前来的目的。
“想必您也知道……”
这说的是孙六的主人藤堂家因关原一役的功勋,数月前从八万石的小大名一举跃升为拥有伊予半国二十万石的大身家。
领地增加了,首先必须迅速增加家臣,至少需要原先的三倍。八万石和二十万石,一旦遇上征战,布阵和攻法都不相同,所以还需要能指挥二十万石大军的侍大将作军师。为此,高虎看中了隐居在江州浅井郡速见的渡边勘兵卫。
“我家主公对勘兵卫大人,就好像追求心爱的女人一样锲而不舍。请您一定来我家大显身手。”
“这可就奇了。你说军中没有指挥之人,然而藤堂和泉守高虎可不是那种没见过大场面的新大名,他难道不是仗着手中一杆枪,闯过无数生死关的战国武将吗?”
“哪里哪里,我不是要说自己主公的坏话,主上和泉守虽然有才,但确实谈不上善于用兵打仗。”
“原来如此。”勘兵卫冷笑道,“善于处世,但不会打仗。——真是个奇怪的人。”
勘兵卫对藤堂高虎的评价没有错。
高虎出身于近江浅井郡藤堂乡的地方武士之家,年少时胸怀大志,扛着一杆枪、一副盔甲离开家乡,成了“云游武士”闯荡江湖。一开始是近江伊香郡阿闭村的乡绅阿闭淡路守长之的随从,没多久投身于矶野丹波守秀家,在那儿也只待了半年就走了。矶野秀家是近江犬上郡泽山的地方武士,地位有限,在这样的主人手下想出人头地也很难。
后来织田家全盛时期,他跟随信长的外甥七兵卫尉信澄,攻打丹波籾井城立下战功。但织田家没落、秀吉掌权后,他当机立断离开信澄,四处拉关系,以三百石俸禄出仕秀吉的弟弟小一郎秀长(后来的大和大纳言)。这就是他不同于一介武夫之处,藤堂不是靠枪杆子挣下的功劳,他懂得看清风向,接近权势来往上爬。
“奇怪的人”——勘兵卫说的就是这一点。在勘兵卫这样典型的战国武士看来,高虎不是让人欣赏的类型。
那以后,高虎跟随秀吉,累官进爵当上了八万石的大名。
但是,这个身家就高虎而言实在不多。他久经沙场,在战场上也还算勇猛,而且从秀吉开始夺天下之初就随其左右。从他的经历来看,比起历代家臣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小西行长、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等人,他八万石的俸禄真是太低了。
也许秀吉早就发现高虎没有麾军布阵的才能。
勘兵卫说他“不会打仗”也源于此。
秀吉不给高虎很高的俸禄,可能还因为他狡黠的性格。实际上,秀吉卧病在床时,高虎马上就与德川家康接触,主动请缨为家康在伏见的府第担任警卫,帮他处理私事,简直像家康的臣子一样,还暗中侦查同盟中倾向丰臣家的大名的动态,向家康汇报。
秀吉在伏见城中去世后,家康偷偷拜访伏见城下各大名家,帮大名之间攀亲。这违背了秀吉留下的法度。秀吉遗命中禁止大名间的私交。各大老和奉行在大坂城召开秘密会议,列了“内府(家康)为政存私心之十三条”罪状,要诘问家康。
高虎立刻向家康告密,说:“看情况,大坂的大老和奉行们恐怕要出兵讨伐德川家。但是在下决心与大人共存亡,请放心下令。”
那时高虎食的是丰臣家俸禄,却向同级的家康发誓效忠,果然胆色不同寻常。
勘兵卫说的“善于处世”指的就是这。
所以关原一役,德川执掌天下后,秀吉时代颇受冷遇的高虎一下子增加了两倍身家,也不无道理。
飞黄腾达后作为大大名,需要能指挥大军的侍大将。孙六的使命正是此事。
孙六从伊予今治动身时,高虎翻来覆去叮嘱他:
“勘兵卫是个难得的将才,但他的本事就是打仗。为人孤僻,性格古怪,是个头上长角,肠子绕弯的家伙。本来不想把那种人召进家中,可是我藤堂家上下,虽有勇士,却没有能麾令三军的大将。如果在战场上排兵布阵乱成一团,实在不成体统,所以一定要把勘兵卫收进来。俸禄么,你设法周旋,只要二万石之内就行。”
二万石的俸禄相当于小大名了,所以高虎又接道:“给他这么多,他肯定乐意来。”
可是,孙六和勘兵卫一碰面,就发现他比相像的还要棘手。光看勘兵卫的牙,就让人全身发抖。
每颗牙都出奇地大,一排闪着幽光,像野兽一样。身高近六尺,手脚长大,下颚四方,鼻孔朝天,大得可伸进拇指。跟画上的鬼一模一样。见到他这副身形,孙六已泄了气,连话也说不流利了。好不容易交待完了事情,最后说:“请您务必为我家主人效力。”
勘兵卫也不知听没听见,转过身对着厨房使劲叫着女人的名字。
“市弥!市弥!”
孙六以为要唤女人上酒,可是,当刚才在井边的那个名叫市弥的女人进来时,他差点逃出房间。只见勘兵卫突然抓住女人的手,把她拉倒在自己腿上。甚至在孙六的面前若无其事地抚摸起女人的小腹来。没多久他把手伸进女人衣裙的下摆里。那女子似乎已习惯了勘兵卫的这种行为,闭着眼睛,微张开双腿,靠在勘兵卫的怀里。孙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过了一会儿,勘兵卫一本正经地说:
“在客人面前失礼了,不过不这样,喝酒就不香。”
“在下告退片刻。”
“哦,那也好。所幸今夜月明,外面不黑。请你在院子里散散步,我和此女之事也就办完了。”
孙六无奈,只得打开纸门,到院子里去。出了屋子,他坐在檐下回身打算拉上房门。一不小心瞥见屋内的情景,又让他吓了一跳。那个叫市弥的女子已经被压在勘兵卫身下,一条白生生的左腿齐根露了出来。
“这人真是匪夷所思!”
来到院子里,孙六不禁想,勘兵卫对女人就像吃饭一样。一日三餐和女人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肚子饿了就吃饭,情欲来了就找女人,客人孙六的存在根本就不放在他的心上。但是,他又不是个沉迷于女色的人,上了战场,他有能力号令成千上万的军队有条不紊地进退,而且听说此人在阵中不允许士兵强奸民女。他还是增田长盛手下侍大将时,有三个士卒奸污了农妇。他把这三人带到村民面前,亲手操刀砍了他们的头。从这件事看来,关于女色,勘兵卫有他自己的严格尺度,但这尺度和常人的标准差之千里。
孙六仰望着升上杉树枝头的月亮,不由得叹了口气。
“麻烦的家伙!”
然而,他心里又涌起了另一种感慨。在战场上、在女人身上都很骁勇,这不就是男人生就的本能吗?要说勘兵卫有什么不好,就是他太男人了。
二
那一夜,勘兵卫喝得烂醉呼呼大睡,最终也没答复是否出仕藤堂家。孙六下定决心,不达目的就不走,于是招呼使女:
“市弥姑娘,拜托你,能不能让我在门口的过道里铺点稻草睡一觉?”
可是,市弥默默地摇摇头,走出房间,打开另一扇木门,把他叫了进去。那里面已准备好了床褥。孙六的随从也已安顿在其他屋子,上了酒菜。
孙六发现勘兵卫居然也这么细心,感谢之余,反而有些惊讶。进了被窝,更大的惊讶在等着他。只觉得市弥在屏风后面不知做什么,过了片刻,她呼地吹熄了灯烛,坦然自若地躺到了孙六身边。
“这、这是干什么?”
孙六惊得跳起来,市弥拉住他的小指,悄声说:“大人命我陪客人过夜。”
“可、可在下担待不起。”
“您嫌弃的话,可以不碰我。让我在您旁边躺着就行了。”
“这个……”
在勘兵卫看来,既然共进了酒菜,就要共享女人,这是很正常的款待。
“既然如此,睡觉前,说说话吧。在下想多知道些勘兵卫大人的事。如不妨事,你说些给我听听。”
市弥是个寡言的女子,但只要孙六提问,她都简短而诚恳地一一回答。
据市弥所说,她是这乡里富农家女儿,一个月前来到这里照顾勘兵卫的起居。
在那之前是别家的女孩,也曾有居孀的妇人,基本上数月换一个女人。对每个女人,勘兵卫都叫她们“市弥”。要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太麻烦了。市弥是勘兵卫过去宠爱的男童的名字。
问题是为什么乡里的各个村子会这样不断提供女人呢?孙六很自然地联想到:
“是不是不献上女人,勘兵卫大人就会对村子动武?”
“什么呀!”女子禁不住笑出声来,“您说的好像勘兵卫大人像阎王爷似的。那我们就变成活祭品了。不是这样的。”
女子说是因为乡里人敬慕勘兵卫,知道勘兵卫喜欢女人,所以挨家挨户自发献上女子。
“越是乡僻越是淫乱,真是一点也不错。”孙六心中暗想,“看来此地民风放荡。”
“可要是不小心怀上孩子怎么办?”
“看您说的!要是能怀上勘兵卫大人的孩子,那才是天大的喜事。将来勘兵卫大人一定会亲手把那孩子培养成响当当的武士。”
乡亲们都认为勘兵卫不久就会受到诸侯的赏识,像以前一样成为高禄的武将。到那时,生下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以及母亲全家就能跟着发达,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乡民们不是单纯出于好意献上女子满足勘兵卫的需要,他们也精明地打着算盘,盼着勘兵卫发迹。可是,也许勘兵卫命中无子,没有一个女人怀孕。
市弥接着说:
“别看他那副相貌,其实勘兵卫大人对女人很体贴。没有外人时,他还帮我打水、缝缝补补呢。”
这又和孙六想像中的勘兵卫不同。正因为喜欢女人,所以比别人更懂得怜香惜玉。
第二天一大早,孙六就被屋外响起的马蹄声吵醒了。急忙起身,旁边已不见市弥的踪影。孙六轻抚着留有市弥体香和余温的褥子,想:“这女子果然招人爱。”
昨夜谈着谈着,市弥很自然地抚摸起孙六的身体来。可奇怪的是丝毫不让人感到淫荡,孙六便也无法粗鲁地推开她。随着市弥的抚摸,孙六渐渐情难自禁,伸手搂住她。市弥静静地把身上的衣物褪去。发出的窸窣声仿佛还回响在耳畔。
孙六来到洒满晨光的院子里。
“哦,醒了么?”
勘兵卫从马上扭过头来打了个招呼,又转过身如一阵疾风般飞驰进树林。只见他盘旋在林间,忽而抡枪,忽而前刺,缰绳一紧,掉转马头,手上长枪却使个不停。似乎这是勘兵卫每天早晨必练的功课。那英姿确实让人心旌意摇。
勘兵卫号称“使枪千石,带兵万石”。如此策马飞奔,他端坐马上,呼吸也不显特别急促。
“大叶大人,您的提议,我昨晚睡前考虑过了。不过还没拿定主意,所以现在不能马上答复。不久我将出游。”
“啊,要去哪里?”
“外出散心,故而没有目的。顺道会拜访伊予今治藤堂家城下,到时再当面回复吧!”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哈哈!谁知道!我这个人,说不定明天就出发,也可能十年之后。”
“可是……”
还没等孙六举手阻拦,渡边勘兵卫骑的马就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树林中。
一回头,市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孙六身后。
“看那样子估计是到伊吹山远游去了。去了伊吹,就要在山中游荡,五天十天也回不来。”
孙六无计可施,只好回国。
三
回到伊予今治,孙六回家换了身衣服,马上进城汇报。高虎似已等得心焦,着急地问:“顺利吗?”
“不行啊,”孙六说明了原委,高虎难掩心中的失望,道:
“不赶快想办法会被别家抢了先。你说他喜欢女人是吧?马上派人到京城大坂找十个女人来送给他!”
高虎心急火燎,恨不能自己亲为龟奴于中斡旋。不巧他十天后要去江户,便叫人把从京坂找来的女人们全部带到伊势桑名的津,亲自审查。
找来的当然都是娼妓,名字按青楼里的习俗,唤作小松、梅枝、时国、维任、月内侍之类。为了投其所好,俱都改叫市弥,由藤堂家御用商人备前屋老板带领送往近江速见。
十个叫市弥的女人一路叽叽喳喳,打俏卖乖。可是,到了速见里,一行人当天就落荒而逃。
“不得了!小人活了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可怕的事。”
备前屋老板狼狈不堪地逃回伊予,向孙六诉苦。
据他说,勘兵卫用蒲扇般的大手按住女人的脖颈,一个不剩剃光了头发和阴毛,把她们赶走了。
“这太残忍了!”
“可不是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勘兵卫声色俱厉地说,男人选择主家,却把女人掺和进来。虽然像是泉州大人(高虎)的作派,不过这也太小看我勘兵卫了。”
“他这么说的吗?”
“他还说,女人用不着藤堂家操心,近江一带自愿跟勘兵卫的女人不计其数。”
“是嘛!”
“这下愈加麻烦了。”孙六心想。
几个月过去了。
其间,藤堂家两度派人出发去敦促勘兵卫答复。第一次派出的使者没见到勘兵卫,第二次的使者在从界市到大坂的途中遇上强盗被杀了。
“死了?”
孙六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关原之战后,天下改姓了德川,但摄津、河内、和泉仍归秀吉之子秀赖所有。这三国不属江户政权法令所辖,在别国作奸犯科之人往往逃来这里以避追捕,治安状况比战国时期还差。
藤堂家重臣中也有人提出异议,没有必要为一个勘兵卫付出这么大代价。负责留守伊予今治城的藤堂仁右卫门叫来孙六,紧锁眉头说:
“主公似乎对勘兵卫十分欣赏,不过我看干脆死了这条心吧。天下有本事的浪人多的是,难道没有勘兵卫我们家就打不了仗吗?”
“除了他,您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例如后藤又兵卫基次。”
后藤又兵卫曾以一万六千石出仕筑前福冈五十二万石黑田家。前些日子,仁右卫门在伊势神宫附近多气明星野偶然见到了他。他衣衫褴褛,铺盖用一领破草席卷着扛在肩上,形同乞丐。据说他真的在去伊势的路边问参拜者讨吃食。仁右卫门和又兵卫是旧识,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连忙把身上带着的钱拿给他,又问他住在哪里,回答说是京都四条河原。这位昔日的豪杰现在竟和乞丐们混住在一起。仁右卫门接着说:
“我心下不忍,火速派人去江户请示主公,答复说可以收下又兵卫。现在我正叫人去京都找他。如果又兵卫肯来我们家,那藤堂家的阵势就稳如泰山了。黑田如水轩都赞他是日本第一善战之人,不比那勘兵卫更强吗?”
没想到,过了几天,使者从京都带回的消息却是:又兵卫二话不说地回绝了。
“多谢您一番好意,不过又兵卫不适合藤堂家家风。”
孙六明白又兵卫的意思,虽然他没有直说,但言下之意是藤堂家并非靠军功,仅凭高虎随波逐流的手腕一夜暴富。又兵卫这种驰骋战场的武将想必是嗤之以鼻,宁当乞丐也不愿出仕藤堂家。重臣们慌了手脚,仁右卫门专程来孙六家跟他商量:
“事到如今,只有勘兵卫了。主公急盼回音。你再去近江一趟如何?”
孙六也知道主人高虎的焦急。虽然天下已归德川,但丰臣右大臣家在大坂还有六十万石的封地以及秀吉留下的无数金银和海内第一名城。新旧政权的并存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京都的公卿、比睿山的座主、界市的富商们还像秀吉在世之日一样,时不时上大坂城博取秀赖的欢心。辅佐秀赖的老臣们四处召募浪人以备不时之需。江户、大坂的反目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孙六命家人准备行装,打定主意这次就算拖着拽着也要把勘兵卫带回伊予今治。
妻子由纪窥探着他的神情,忽然问:
“渡边勘兵卫大人真有这般神勇吗?”
她看到丈夫孙六对一个男人这么着迷,不由得产生了兴趣。
“那人单名一个了字。”孙六说,“姓渡边,又是单名的,大都是源赖光手下四天王之一、和他一起打退大江山恶鬼的渡边纲的后人。”
渡边纲是嵯峨源氏的直系,受封摄津国西成郡渡边,以领地名为姓。孔武有力,传说斩下了罗生门恶鬼的一只手。他的子孙组成了名为渡边党的武士团,族人在各国都很有势力。数百年过去,直至今日,各大名家中还都有几个号称祖上是摄津渡边党的单名武士。
“总之是武将的名门望族。不过在这么多出名的姓渡边的武士中,勘兵卫尤其出类拔萃,简直是古时渡边纲的转世。”
勘兵卫年轻时,曾出仕藤堂高虎也跟随过的近江阿闭淡路守。某次合战,一天中擒获敌人首级六颗。据说那年他十七岁,可见他的威武确实不逊于先祖渡边纲。十九岁时已身列阿闭家七名母衣武士之一。母衣是用龙骨把布撑成一个大球,战斗时披在背后起装饰作用,亦可防流箭。勘兵卫的母衣用十幅布拼就,有一丈长,画着仙鹤。他身着铠甲,背负母衣在战场上冲杀的身姿早就为世人所传颂。
后来,他离开阿闭家,侍奉秀吉提拔的大名、当时的近江水口城主中村式部少辅一氏。
天正十八年,丰臣秀吉发动天下诸侯攻打小田原北条氏。围攻支城山中城时,勘兵卫对一氏说:
“今天的攻城,就如同全日本的马阵(阅兵式),所以对主公来说,友军也是敌人。”
“哦?这又是为何?”
“是争夺功名的敌人啊。今天是主公扬名的好机会,即使踏过友军的身体,也要冲上去抢第一。”
“可是,周围有这么大队人马,如何才能办到呢?”
“就看我勘兵卫的吧!”
渡边勘兵卫护着一氏策马狂奔,一路上砍杀敌人、赶超盟军,玩命似地攻到了城下。可是一氏在城墙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
“勘兵卫,行行好,让我歇歇!”
“那您就在此地休息。”勘兵卫说着一把抓住旁边一氏手下护旗奉行成合平左卫门的后颈,拖着面无人色的平左卫门穿过枪林弹雨,翻过烧毁的城门,登上箭楼,竖起一氏的马印(指示大将在阵中位置的标志),大吼一声:
“中村式部第一个登城!”
主帅本人率先冲上敌阵,这个功劳轰动了全军。秀吉对一氏刮目相看,脱下自己穿的锦袍赏给他。
一氏回到自家阵地,对勘兵卫说:
“今天都是你的功劳。我虽是主人,也不能占下属的便宜。这锦袍,还是由你受领吧!”
勘兵卫扭头就走。他感到气愤,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一氏立功,为何一氏不能爽快地接受?可一氏不理解勘兵卫的心情,好像哄小孩似地求他:
“那你至少收下一只袖子吧!”
“我不要!打仗是我的嗜好。不用赐给我虚假的功名。”
“但是这样我于心不安。”
“您一定要给我一只袖子的话,还不如给狗算了。我说了不要,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要的。”
一氏虽然性情温和,这时也不禁沉下了脸。
“真是个怪人!”
凭借这次的军功,一氏从近江水口城主升为骏河十二万石大名。不过勘兵卫在那之前就辞别离去。一氏满怀感慨地说:
“这人是个人才,就是以我的能耐实在驯服不了这匹烈马。”
做浪人后,各大名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世的将才,很快就有数家邀他入仕。可勘兵卫不知为何,挑选了其中最和善的增田长盛。
一氏移封到骏河去后,长盛做了近江水口的城主。勘兵卫虽然换了主人,地方却没动。
他曾和朋友谈起为何出仕长盛:
“我一口近江话,别的地方的人怕是听不懂,实在不愿跟随连话也听不懂的主人。”
增田右卫门尉长盛是近江浅井郡人,所以听勘兵卫的近江话没问题。
其实勘兵卫从年轻时起侍奉的大名,无一不是近江人。
最早的阿闭氏是伊贺郡出身。接下来的中村一氏是甲贺郡人。嫌弃其他地方出身的大名,多少也说明了勘兵卫的偏颇。
不过,近江出身的大名都有一个共同点。包括近江浅井郡石田村出身的石田三成和爱知郡藤堂村出身的藤堂高虎,都是文吏型或商人型居多,几乎没有善于野战攻城的武将型。
长盛可以说是其中的典型。他长相白净,体格纤细,对同辈大名也低声下气,虽无甚战功,但长于算术。秀吉看中他理财的本领,提拔为五奉行之一。远征朝鲜时也没有出战,专门在肥前名护屋的大本营管理兵营事务。凭着这时的功绩,后来受封大和郡山二十万石,勘兵卫也跟着从水口来到了郡山。
这个丰臣家中的钱掌柜非常喜欢率直鲁莽的勘兵卫,把他奉成师父一般,凡事就说:
“我家行军之事都交给你了!”
待人和气的长盛在大坂城中也向其他大名夸耀勘兵卫,说“勘兵卫的重要还在郡山城之上”。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武功派大名虽然看不起石田、增田、长束等文吏型大名,但只有对郡山增田家,清正也承认:
“郡山只要有勘兵卫在,就不能小瞧右卫门尉(长盛)。”
石田三成出高禄请勇猛著称的岛左近,长盛用勘兵卫,恐怕也有向武功派大名示威的含意。
勘兵卫在增田家心情舒畅,一待就是几年,居然从没有顶撞长盛。如果没有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的关原之战,勘兵卫也许就一辈子老死在郡山了。
关原之战中,增田家名义上投在石田方,但这个老实的官吏并没有上战场,仍在大坂城坚守岗位,履行奉行的职责。仗打得热火朝天,他手里的二十万石、八千军队在大和郡山城睡大觉。
战斗早上七点在美浓关原打响,下午两点半结束,西军大败。从这一刻起,天下归德川家所有。
长盛没法继续在大坂城内办公了,孤身一人躲进了高野山。他也不管剩下的家臣,自顾自出家做了和尚。从本质上来说,他只是文官,不是武将。
主将长盛一句话没留就出家遁世,郡山城内的家臣们听说后人心涣散,很多人离城逃亡。有人明目张胆地说:“大帅都不要我们了,我们还为谁拼命?”
留下的人里有二百人联合起来趁火打劫,逼着家老桥与兵卫和盐屋德顺,要打开城中金库分钱,叫嚣“不给钱,我们就走!”
桥和盐屋两人被逼无奈,推脱说:“金库的钥匙,主公交给三家老勘兵卫保管。你们去找他吧!”
听到勘兵卫的名字,一伙人心生怯意,但还是仗着人多势众冲到第三郭找他。
勘兵卫率一千军队把守第三郭,军令严明,没有出现一个逃兵。整个城里军纪混乱,唯有第三郭一切如常。勘兵卫此时卓越的领导才能后来也让他名扬四海。
他听说二百名乌合之众前来,叹道:“我没有武运啊!不能出征关原,只能对付对付这些抢钱的宵小!”一手提枪,单人匹马从第三郭冲下来,径直闯入二百人聚集的广场。
“你们听着!主公现在高野山。这座城是主公的,不是你们这帮小人的!没有主公的命令,我一两银子也不会拿出来。你们当初来的时候不是都发誓愿为城而死吗?那还要银子干什么?怕是准备叛逃吧!养着这种家伙,等于浪费城里的军粮。要走的人就马上滚!”
“可是,”人群中有人不服气,“西军惨败,天下归了德川。这座城也不再是增田家的了。勘兵卫,交出钥匙吧!”
“哈哈哈哈!”
勘兵卫仰天狂笑,在马上一个回身,枪尖一挺,大喝道:
“这就是钥匙!有本事的就过来,从我勘兵卫手里抢抢看!”
他挥着枪直扑过去,一伙人吓得屁滚尿流,没有一个人敢和他交手。
城中没有主帅,治安极度混乱。远自摄津、河内的强人盗贼也流窜来此,城里强盗横行,光天化日闯进商家打劫,在路上奸污妇女。贼党中还收容了从增田家逃亡的士卒,气焰分外嚣张。
勘兵卫当即武装了五百名手下,在城里巡逻,遇到贼人立斩。强盗们也勾结同伙,共三百余人占据了城外的村子负隅顽抗。
勘兵卫挑了一个月圆之夜,带五百人包围了村子,并亲自带领二十人突袭,击毙盗贼五十人,余下的也都被包围起来尽数剿灭。
第二天,三百名盗贼的首级在城门口枭首示众。可勘兵卫却一整天一言不发。侍从问他时,他只自嘲地说了一句:“这就是我的关原啊!”
身为武士,却不能上关原尽情厮杀,只能拿几个小毛贼开刀以解自己心头之恨。多么可笑又可悲!
不久,东军围住了郡山城,要求增田家献城。为首的大将是藤堂高虎和本多正纯。
勘兵卫对东军使者说:“没有我家主公的命令我不会开城的。如果你们要硬上,那我就刀枪奉陪!”
过了几天,在高野山出家的增田长盛来信下令开城,勘兵卫把库房存货的清单和城门钥匙一起交给了东军来使,自己带着数千城兵在奈良郊外大安寺结队,整装撤退。
勘兵卫虽然没能参加关原之战,但他的帅才在郡山开城时显露无遗。东军将领中有人说:
“勘兵卫在败仗时更显男儿本色。”
在高野山幽闭的长盛感佩于勘兵卫干净利落的善后工作,派高野山的僧人为信使,送来了感状(军功书),说:“要是没有勘兵卫,郡山城大概已变为贼窝,增田家更要为天下所耻笑。”
败军之将发感状,今天看来是件滑稽的事。不过,战国时代俗话说:“七为浪人,方成武士”。投奔新主人时,旧主颁发的感状是决定俸禄的关键。
勘兵卫用草席把盔甲一裹,撂在马背上,只身一骑出了郡山城,回了老家。
——“就是这样一个人。”孙六告诉妻子由纪。
“过去,石田治部少辅刚被死去的太阁大人提拔为小大名时,分出一半知行召募浪人岛左近。所以大名家,要靠出名的侍大将坐镇扬威。细川家的松井佐渡、上杉家的直江山城、肥后加藤家的森本仪太夫、饭田觉兵卫、黑田家的母里太兵卫,都是这样的例子。可惜我家主公手下没有这样叫得响的人。以渡边勘兵卫大人的能耐,把我家五分之一的知行给他也不足惜。”
“这等人物,由纪也想早点见识见识呢。”
“你这女人!”
孙六皱起了眉。由纪是家里有名的美人,最近过了三十,一瞥眼、一转身之间更添了几许风情,连孙六看着也怦然心动。凝脂般的颈项不见了少女时的羞涩,表现出对男人直白的好奇来。
“说得轻巧!勘兵卫出了名的好色。你要是上了他的钩,我可不答应!”
“哪会有这种事!您既然说得我这么要紧,那还不多疼我一点?”
“你说话怎么像卖笑女子?都说女人是动物,年轻时被男人吃,过了三十就吃男人。这些日子看你,才明白此话不假。”
“不爱听!分明是您自己过来吃的,还赖我!”
没有比中年夫妻的对话更露骨的了。然而,孙六当夜是一人独眠。出发前一晚要净身节欲是武家的习俗。第二天清晨,由纪打着火石送孙六上路。
四
大叶孙六离开伊予今治后过了十来天,一日午后,他家门前有人来访。此人身材之高大,吓得看门的一哆嗦。
“你家主人在吗?”
酱褐色的披肩风尘仆仆,下面穿的伊贺裤裙钩破了好几处,怎么看都像乞丐,只有腰里挎的长短太刀是上等货。也不知是不是肩酸,只见他拿着一把十来斤重的大铁扇,一个劲儿地敲打着两边肩膀。
“您、您是哪位?”
“就说近江来的、名字里带勘字的,他就明白了。”
得知渡边勘兵卫来了,全家上下手忙脚乱。权且先把勘兵卫请进屋,再由由纪郑重地告知他孙六不在家。
“是吗?两人错过了。”
“现在正派人通知家老藤堂仁右卫门,请您稍等片刻。”
“我是来找孙六的,和家老没关系。说起仁右卫门,倒不知与右卫门在城中吗?”
与右卫门是和泉守高虎。
“主公正在江户参觐。”
“那我就等孙六或与右卫门回来。夫人,麻烦你,我困了,能否借我枕头一用?”
说着,勘兵卫就在会客室里横躺下来,沉沉睡去。由纪劝他铺上褥具,他闭着眼睛,只是摆摆手。第二天早上,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往里看,勘兵卫还是酣睡不醒。
早饭和午饭都是由纪亲自端去,可不见勘兵卫要起来的样子,只得轻轻放在他枕边。不过奇怪的是,再去看时,汤、菜、饭不知什么时候给吃得一干二净。
“这人真有趣!”
送晚饭时,由纪仔细打量着勘兵卫的睡容。
相貌粗犷,仿佛用岩石凿出来的一样,但不可思议的是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真,就像淘气的孩子玩累了似的。由纪禁不住也生了顽皮之心,反正不是什么罪过。
“渡边大人!”她低低唤了一声。勘兵卫没有醒。由纪鼓起莫名的信心,凑到勘兵卫面前,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勘兵卫还是没醒。由纪感到纳闷,心想:
“这也算习武之人?要想在睡觉时割了他的脑袋,连我也不费吹灰之力啊!”
勘兵卫的鼻息仍然很均匀。由纪越看越觉得他的面容是那么天真无邪,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他是自己刚哄睡着的孩子似的。
“渡边大人?”
鼻息没有变化。由纪暗喜,把手按在勘兵卫裸露的胸口,抚摸着他的胸毛。毛糙糙的触觉透过由纪纤薄的掌心,带来了一种异样的快感。
“喂!渡边大人!”
还不醒。由纪越发大胆起来,又往前挪了挪,轻轻地把嘴唇贴上了勘兵卫密密胸毛下透出的肌肤。勘兵卫的毛孔中勃发出男人带着汗味的强悍体臭,由纪一下子张皇起来。
“这可不行。我这是怎么了?”
这体味分明不是孩子。勘兵卫是个男人。
由纪匆匆出了屋子。太阳穴隐隐作痛。血液都涌上了脸颊,由纪双手捂住了脸。
感觉如同记忆中小时候跟男孩子玩泥巴、捉虫子玩得累了,没有一丝做了坏事后的内疚。
过了半个钟点,由纪从门缝里窥视,见碗里的食物已经吃光,烤鱼只剩下骨头。她心里一惊:勘兵卫刚才难道是佯睡?
这天夜里,勘兵卫仍是穿着衣服沉睡。
由纪几次去偷看他的睡容,每次都变得更胆大,一点一点地捉弄勘兵卫。她还把自己小巧的鼻子凑到勘兵卫的胸前去嗅。这股体臭是丈夫孙六没有的。“这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士的气味”,由纪想到这就觉得自己闻到了非常宝贵的东西。
家里的下人问:“勘兵卫大人至今没换过内衣,是不是该劝他换换?”
由纪心里嘲笑他的愚钝。
“那不好。”下人知道什么!由纪是这个硬汉唯一的理解者。“像渡边大人这样的武士,时刻都好像生活在战场上。不用我们瞎操心。”
勘兵卫自从进了这个屋子,整整两天半,像生了根一样一直昏睡,由纪从未见过他醒来。
第三天夜里,由纪像前几天一样悄悄拉开房门,看到的景象让她终生难忘。
勘兵卫确确实实醒着。由纪看到他清醒时的模样,这是第二次。而且他的身体在悠然地运动。魁梧的身体下面,垫着女人鲜艳的长衫。长衫也在动。长衫里伸出的腿绕在勘兵卫身上,长发倾泻在铺席上,时不时像活物一样扭动。
“讨厌!”由纪不自觉地叫出了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过神来,慌忙拉上门,跑回自己屋里。回到房间,心怦怦地跳,双手撑在草垫上才勉强支起身。
那女人真肮脏。由纪知道她是谁,也只有她,做得出这种事。
那女人叫小矶。
辈分算是孙六的姑姑。是孙六的祖父嘉兵卫年过七旬时同乡下女人生的,和由纪同岁。由纪嫁过来时,她本已经出嫁了,最近离婚回了娘家。
收留小矶时,由纪不知在家里该怎样待她,很是犯愁。
“还是得把她奉为姑母吧?”
“哎……”孙六也拿不准,询问族里的长老仁右卫门。仁右卫门把她定为下人。
小矶说话时总喜欢用手捂着嘴,长相平平。只有一双丹凤眼四处流波,目光多情。平时话不多,性情老实。对自己反过来做了侄媳的使婢一事,似乎也并不很在意。不过,毕竟嫁过武家,穿着得体,一早一晚也不忘化妆修饰。
“我太不小心了!”
不应该叫小矶去收晚餐盘的。好色的勘兵卫不懂分寸,他就像吃碗里的鱼和蕨菜一样吃了小矶。
由纪嫌恶小矶,但对勘兵卫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带有亲近的滑稽。
不过,心里有股怨气,“为什么勘兵卫不碰我呢?”刚涌起这个念头,就两颊绯红,又骂自己傻,怎能这么不守妇道?
第四天早上,由纪端着早饭进屋时,勘兵卫站在檐下,眺望着空中的浮云,如同站在悬崖上思念故乡的野兽。由纪觉得那带着淡淡哀愁的孤独身影才是男人真实的一面。
由纪毕恭毕敬地道了早安。勘兵卫头也不回地问:
“是市弥吗?”
“嗯?您说什么?”
“噢,”勘兵卫转过头来,“是夫人啊!哎呀,恕我刚才放肆!”
由纪笑了,心中一阵喜悦,浑身的血液也好像流得快了。
“听说渡边大人不管看到哪个女子,都叫她市弥,是吗?”
“这样省了记名字的麻烦。”
“最初那位叫市弥的姑娘,想必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
“那是个男的。”
“那必定是您宠爱的童儿了。”
“他是我年轻时跟着我的手下,有把子力气,在战场上很卖命。有次打仗时替我挡了一枪,死了。从那以后,我为了不忘记他,就把所有的女人都叫作市弥。”
由纪惊讶地张大了嘴,倒不是因为勘兵卫爱护手下让她感动,她讶异于勘兵卫的粗莽,居然用五大三粗的男人的名字来呼唤情爱的对象。
“这个人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不过,也许特立独行正是勘兵卫了不起的地方。
勘兵卫吃饭如风卷残云,嘴里毫不顾忌地叭叽叭叽嚼着。吃完后,又要茶。
“好,给您!”
由纪一边往勘兵卫的碗里斟茶,一边说:
“哎!渡边大人把我家名叫小矶的当做市弥了吧?”
“小矶?不认识!”勘兵卫好像突然又想了起来,“哦,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您太过分了吧?强迫她做了市弥,竟然不记得了。这也太对不住那女子了。”
“勘兵卫从不强迫女人,做伤害她的事。那天我睡得迷迷糊糊,记不太清了,那女子眼睛很漂亮。这几天,一日三次来给我送饭的时候,那市弥仿佛很怜爱我这个形同乞丐之人,所以自然而然就发生了那种事。”
啊!勘兵卫以为小矶就是由纪。由纪腋下的冷汗流了下来。
如果那一刻,勘兵卫抱的是由纪,那由纪就无法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由纪确实对睡着的勘兵卫做了出格的举动,但那都是在她认为安全的前提下的游戏,她根本没有淫荡的想法,要僭越这一准绳和别的男人私通。
由纪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摆出一副母亲对小孩子说话的腔调,半真半假地说:
“渡边大人的祖先是打败大江山恶鬼的渡边纲吧?传说源家的武士们是趁恶鬼酒醉之际擒获它的。”
“是吗?我不太了解过去的传说。”
“小矶她,只不过是觉得恶鬼睡着的样子很有趣,才捉弄了您一下。”
“那我就是恶鬼了?”
“正是。”
“那小矶是什么呢?”
“小矶是渡边纲。只是稍微捉弄了一下恶鬼,鬼就跳起来,把渡边纲生吞活剥了。——这和故事里说的可不一样!”
“有道理!是我不对。”
勘兵卫率真的神情让由纪觉得很有意思。
“就是渡边大人不对!您得向小矶赔罪。”
勘兵卫目光一闪,
“这么说起来,倒是夫人应该向小矶道歉才对。”
“为什么?”
“勘兵卫是闯过枪林弹雨的人。眼睛虽然睡着了,可皮、毛、骨一直醒着。夫人,不是我不知道。把小矶作市弥,是因为夫人是孙六大人的人,总不能让夫人作市弥,所以就找了没主的小矶当替身。”
……后来是怎么从勘兵卫面前逃回房间的,由纪自己也记不得了。
身子还在不停发抖。“好可怕的人!”
自己抚摸勘兵卫的胸毛、吻他的肌肤、嗅他的体味,所有的一切勘兵卫都知道。羞耻得恨不能去死。
“他一直佯作不知,城府多深。”
接下来的几天,由纪谎称不舒服,一直关在屋里。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正因为勘兵卫是这等人物,才有本事号令几万大军。否则就仅仅是个酒色之徒。
过了一个来月,孙六回来了。他听说勘兵卫逗留在家中,大喜过望,向由纪细细询问勘兵卫的起居。
“什么?就睡在会客室里,连褥子也不铺?你怎么这么不会办事!为什么不换干净草垫、置办新褥具?你这么聪明,怎会考虑不到?”
“勘兵卫大人不拘小节,说那样就好。我也没办法。”
“吃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让小矶随便弄的。”
“每天烧水沐浴吗?”
“不知道。”
“心情怎么样?”
“不知道。”
“你有点奇怪啊!”
孙六终于觉察到由纪的异样,看来由纪不太欢迎这个客人。
这一个月,由纪尽量不与勘兵卫碰面。
她害怕。不是怕勘兵卫,而是怕她自己。她不能肯定,再接触勘兵卫,自己会变成怎样。
孙六回来前第三天的夜里,大概因为睡前喝了茶,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把被子掀开又盖上,最后干脆点上了灯。
点亮了灯也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由纪想到篦头。她从小有个习惯,梳梳头就想睡觉。可是篦了一半她就倦而作罢,吹熄了灯。
暗夜笼罩。一个人也没有。由纪躺在床上,突然想试试摆个淫荡的姿势。她这样做了。意外的乐趣让她好一阵沉浸其中。
仰面朝天伸开双臂。开始是一点点,有一种愉快的解脱感。由纪从少女时代就生活在礼节的束缚中,被教导任何时候都不能张开两臂。仅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使她感到身处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没什么大不了!”
由纪鼓励着自己,在黑暗中微微动了动身子。熄了灯的屋子里,夜晚冰冷的气息无声地渗入了由纪两腿的深处。她放松了身体,更多地接受着空气的爱抚。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好像自己变成了无可救药的荡妇,一个轻佻无耻、不顾世人眼光、和谁都能私通的快乐村姑。这时,她第一次渴望男人的怀抱。
谁呢?不是孙六。最好是在炎夏令人窒息的路边,被好几个男人蹂躏,像一件破衣服一样被扔掉。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幻想。可是,趴在她身上的每个男人,都有一口雪白的牙。这不是勘兵卫吗?
“啊——”由纪没有听到自己的叫声。回过神来时,她独自坐在阴冷的走廊里。
——手指扣在勘兵卫房间的门把上。
由纪微微地拉开门。屋里还亮着灯光。她的心脏都要冻住了。
勘兵卫背对着门,笔直地坐着,在烛台边看书,和以前那个潦倒的武士判若两人。
“是夫人吗?”他头也不回地说,“时间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吧!”
“啊,哦,您还要茶吗?”
“渴的话,我自己会去厨房喝的。”
这个磊落的男子现在的口气冷若冰霜。由纪不禁心中一团怒气:
“我好意来问您有没有事。”
“哦,”勘兵卫似乎并无他意,慢慢回过头,“对不起。我本不擅文字,读书很吃力。所以每次看书免不了心情焦躁。”
他的眼温和地微笑着,清澄得让人心寒。由纪仿佛要被他的目光吸进去,慌忙把手伸进腰带。祖母教过她,心乱的时候按按胸口就会好的。
“那渡边大人,您早点歇息吧!”
“好,夫人也早点睡吧!”
勘兵卫缓缓施了一礼,转回身。
回到自己屋里,由纪明白了勘兵卫的可怕之处——他的眼神和微笑。勘兵卫以前的家臣和手下,恐怕就是被他的眼神和微笑吸引,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吧。
“——那,”孙六又问,“我不在的时候,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
由纪觉得自己着了魔。
五
渡边勘兵卫了第一次参谒藤堂和泉守高虎是一年之后——庆长七年底。高虎一回到伊予今治,就急不可耐地召见勘兵卫,好像他就是专门为此回国似的。家老藤堂仁右卫门、小姓头大叶孙六一旁作陪。
“勘兵卫,久违了!”
高虎探出身子说。他指的是关原之战后,接收大和郡山城的事。那时的接收大员正是高虎和本多正纯。
“啊,好久不见了!”
“那次你干得很好啊!”
这就是高虎可悲的劣根性,虽然位高权重,还是不自觉地讨好一介浪人。勘兵卫板着脸说:
“身为武士,理所应当那么做。左卫门尉大人(长盛)虽是个好主人,但不是好将军。我再也不想完成开城让城的任务了。”
“跟着我决不会让你碰到这种事。”
“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勘兵卫口吻中带着嘲讽。高虎听出他嘲笑之意,脸色很难看。不过他也经过大风大浪,马上恢复了笑容,说:
“详情我都听仁右卫门说了。你可愿八千石出仕我家?”
“八千石?”
“正是。”
高虎想压低薪俸。勘兵卫知道他的用意。
“那就是说您只要渡边勘兵卫出八千石的力就行了?”
带兵的数量按知行多少决定,打仗时的战术也不同。勘兵卫是讥讽高虎小看自己。
“你不满意吗?”
“没什么不满意的。我只是想,以大人的器量来衡量勘兵卫,勘兵卫也只有这点份量而已。”
“那一万石如何?”
“少了。”
“好,再加五千石!”
“还不够。”
“那,二万石怎么样?以我的身家,给不了更多了。”
“要我提的话,在下知行一万石即可。不过,藤堂家兵阵之事一概交给我勘兵卫。如何?”
“甚好!”
“哼!”勘兵卫忍住笑。什么甚好,高虎只不过没想到知行这么便宜,心中暗自得意罢了。
为了给勘兵卫修建宅第,城内第二郭分出一块地,城下也划出了地盘。
完工之前,勘兵卫由高虎下令暂住在家老藤堂仁右卫门家里。反正光棍一条,住哪儿都无所谓。
可是,没过三个月,仁右卫门家里挤满了勘兵卫的手下。
勘兵卫在阿闭家和增田家时的家臣,听说旧主出山为官,都从各地赶来伊予今治。
其中有的是辞了新东家来伊予的,不过大多是穷困潦倒的浪人,每个人穿的都破落不堪,有的连一竿锈枪都没有。今治城下都风传:走过仁右卫门家门口就有恶臭袭来。
仁右卫门实在受不了。
“勘兵卫大人,能不能想想办法?”
“恐怕没什么办法。”勘兵卫也只能苦笑。“不过,这帮家伙虽然不懂规矩,但打仗的时候能派上用处。”
“是啊。可是,现在家中能住人的屋子都腾出来让他们住了,再来可实在容不下了。”
“那我搬出去。”
勘兵卫不等仁右卫门答话,马上带着十来个亲信,搬到了孙六家。——竟然去了孙六家。
可是孙六家没有杂屋能容纳十个家臣。
“怎么办?”
由纪紧皱眉头问孙六,心中努力克制着欣喜。
“既然是勘兵卫,总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住下。”
孙六让自己的部分家臣借住在亲戚家,空出了屋子。
勘兵卫这次住进来后,由纪再见到他,发现他跟上次判若两人,神情凝重,不言自威。举手投足都合乎传统室町礼法,碰到由纪也不苟言笑。不像上次在会客室打地铺那么随随便便,另外,凭由纪的直觉,他似乎没有再碰过小矶。
一天,在走廊里与勘兵卫擦身而过时,由纪抓住机会问:
“渡边大人最近好像变了?”
“那也是勘兵卫。”
“哦?”
“现在的我也是勘兵卫。我的手下都仰仗我、依靠我一人。如果我再放浪形骸,他们指望谁去呢?”
“过去的勘兵卫大人——”由纪急切地说,“由纪很喜欢。”
“过去的勘兵卫,总是睡得稀里糊涂让夫人捉弄。”
“啊,那是因为渡边大人……”由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口,再说下去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来。
不久,勘兵卫在城内的府第竣工,他们搬了进去。
勘兵卫离去时,由纪想:“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勘兵卫和自己身份相差悬殊,再说,即使丈夫和他共事一主,作老婆的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一藩的重臣。想着想着,由纪感到两胁下体温迅速冷却,无名的寂寞袭上心头。
六
岁月如流。
关原之后,世事多有变换。但这些只发生在京都、江户,伊予今治城中一如既往。
勘兵卫依然孑然一身,由纪听说他隔三差五就从城里的花街柳巷召妓,但没有纳妾。日常琐事就像身处战场一样,全都由小姓打理。
高虎问他:“一个人不孤单吗?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从地位相当的大名家娶个姑娘。”
“一个人轻松。”
“为什么?”
“娶了妻,生了子,就要考虑继承家世。那就会贪恋一万石的身家,有事没事拍主公的马屁。上了战场贪生怕死。总之是有百害无一利。”
不过,勘兵卫有个后嗣叫长兵卫宗,是他姐姐的孩子,过继给渡边家做了他的养子。他从知行中分出五百石让长兵卫任先锋队队长。这倒不是出于亲戚情分,长兵卫英勇善战不下于舅父勘兵卫。
就这样,一直到大坂冬之阵之前,勘兵卫周围最大的变化就是藤堂家移封伊贺伊势二十二万九百石了。
在换领国的一片忙乱中,由纪在今治见到一次勘兵卫,在伊贺上野城下又遇见了一次。
伊贺过去是被罢免的筒井定次的领地,城内和城下的公馆都可以直接使用。
由纪和丈夫大叶孙六新分到的宅子是筒井家一千石俸禄的姓箸尾的旧宅,比今治的房子宽敞许多。筒井家,包括那个箸尾都是大和出身,在住方面很讲究,所以宅子的构造和装饰甚是华美,不像武士住的。
大叶家搬进去后不久,一天,由纪在院门口招呼一帮铺地席的工匠干活。忽然,背后传来:“哦哦,这简直是宫殿啊!”
由纪回头一看,脸就红了。爱脸红是由纪的毛病,并不是心里有愧。可她发觉自己脸红,愈发狼狈,甚至忘了自己还高挽着袖子在干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勘兵卫。勘兵卫避开她的视线:
“我到附近办事,顺路来看看。这大叶家对勘兵卫来说好似老家一样。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养活了我好些日子。我来勘察一下老家这回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陪您四下看看吧!”
由纪不由得欢欣雀跃,马上又狠狠地咬住嘴唇,自己真是个无耻的女人!
“那就麻烦夫人了。”
勘兵卫刚踏进门槛,不巧孙六从城内回来。
孙六看到勘兵卫不请自来,喜出望外,领他径直去了家中的茶室。
“在今治时没有茶室,现在家里有了茶室,正想着要去学学茶道呢!”
由纪以为勘兵卫一定会说“武士学什么茶道!”没想到他竟附和道:
“是啊,没点消遣,男人就没派头。”
“哎呀,那渡边大人有什么消遣吗?”
“我没有。所以,年近半百,却依然性格乖张,连和泉大人都不喜欢我。”
勘兵卫对自己的主人藤堂高虎,不叫主公,而是像同辈似的称“和泉大人”。光这一点,就够让高虎不舒服的了。近来他也不怎么重用勘兵卫,还对近臣说:“这个人下了战场就没什么用处,不能登堂入室。”
此话传进勘兵卫耳中,他答道:“和泉大人是靠在高堂内室里的应酬当上大大名的,自然看不上我勘兵卫。”
孙六也听说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边品茶边婉转地劝勘兵卫。勘兵卫道:
“哪里,并未如传言那般疏远。和泉大人非常精明,不会和勘兵卫之流争执,也知道何时用我。——看这样子,很快东西两边就要闹僵,不出几年,就会迎来日本有史以来的大战。”
“对手是大坂右大臣家(丰臣秀赖)吗?”
“管他对手是谁!”虽然口里这么说,勘兵卫脸色还是阴沉了下来。这种时候还可怜前一统治者的遗孤,也是他的天性吧。“总之又要打仗了。你也应该把兵器、盔甲什么的准备好。”
这时,孙六的手下来找他,于是他命由纪带勘兵卫参观新宅,可勘兵卫坚持说家里有事,拒绝了。
由纪直视着勘兵卫,他的表情写明了那是搪塞。由纪突然又想调侃他一下:
“渡边大人的事可是花街的姑娘要来?”
“这只是其中之一。我有点害怕夫人啊!”
“这么可怕的我,那时候千辛万苦照顾的是谁?”
“是啊,不知道是哪个勘兵卫啊?”
说着,勘兵卫脸上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渡边大人对我……”
由纪不敢在脑海里续完下文。这一晚,她强求孙六的爱抚。
由纪早已发现自己爱上了勘兵卫,但从这时起,她知道勘兵卫也同样地爱上了她。
七
正如勘兵卫在茶室中预言的,几年后,庆长十九年秋,家康动员天下诸侯讨伐大坂。十月十一日,七十三岁的家康亲自率领大军从骏府城出发,二十三日进京。
藤堂高虎跟随将军秀忠从江户到了伏见,同时,勘兵卫和仁右卫门一起率藤堂军从领国出发,前往汇合,总计五千人。
这场战役后世称为大坂冬之阵。家康的目的是为了炫耀武力,所以没有大规模的真正战斗。到了第二年元和元年夏,勘兵卫所说的“日本有史以来的大战”在摄河泉地区打响了。
家康任命的先锋是德川家嫡系大名中最强、素有赤备(红色军团)称号的井伊直孝军,还有就是藤堂高虎军。选拔旁系大名高虎任如此重要的岗位,不排除有其他政治因素,但也证明家康对渡边勘兵卫、桑名弥次兵卫等浪人时代就大名鼎鼎的侍大将有所耳闻,高度评价藤堂家的军事力。
藤堂军和井伊军从京都出发,齐头并进,向河内口进发。勘兵卫当然是先锋大将。也就是整个东军二十万部队的最前头。
这一天,勘兵卫头戴镶着黑水牛前饰的头盔,披着猩红的战袍,跨着琵琶股、鹿毛的骏马,腰插带金穗的令旗,威风凛凛。
勘兵卫的老部下们看到他的雄姿,无不欢呼雀跃,边走边高唱着:“我家将军天下第一!”
不仅勘兵卫的手下,所有藤堂家的士兵们看到他的身姿,都相信:“只要黑水牛头盔在战场上,藤堂家就不会吃败仗。”
阴历五月五日,家康把大本营从京都开进了河内星田。将军秀忠也把本营迁到河内的砂。
当夜,家康、秀忠召集军议,命令藤堂军从腹背两面夹击沿东高野路向道明寺南下的丰臣方大部队(后藤又兵卫、薄田隼人正两军)。
高虎叩首领命,回到军中,开始部署五千人马。渡边勘兵卫了、藤堂仁右卫门高刑、藤堂新七郎良胜、桑名弥次兵卫为先锋队长,藤堂宫内高吉为中军,藤堂勘解由氏胜为本队长,六日凌晨,向道明寺方向逼近东高野路。
那夜浓雾,没有月亮。凌晨时分天色还一片漆黑。五千士卒披着铠甲摸黑在狭窄的路上艰难前行。
还没走出一里,高虎收到探子来报:“浓雾中看不清楚,似从八尾、若江方向传来大队人马行军的声音。”
事后得悉,若江方向来的是敌军木村重成部队,八尾方向来的是长曾我部盛亲部队。两队合计一万人,企图突袭位于砂的秀忠本营。可是东军大本营只注意到道明寺,事先未觉察到敌人的此举。
“此、此话当真?!”饶高虎老谋深算,这下也大吃一惊。
这时,藤堂家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
高虎派人到前头一问,原来是勘兵卫擅自改变既定的路线,命先头部队掉头。
那小卒回来说:“渡边大人说,与其攻打道明寺不如就近击退八尾的敌人。”
“这家伙!”
高虎马上派骑兵斥候去查看,果然如此。
高虎亲自策马赶到先头,责问道:“勘兵卫,你干什么!你要去哪儿?我们藤堂军接到的命令是围逼道明寺!”
“别傻了!”勘兵卫嗤笑道,“打仗要随机应变。眼前就是敌人,还去什么道明寺!”
“这违背了总部的命令!”比起眼前的敌人,高虎更害怕惹怒家康和秀忠。
勘兵卫大笑:“纸上谈兵也要看场合。总部的命令就算是圣旨,吃了败仗也等于全功尽弃。”
“去道明寺!这是我的命令!!”
“和泉大人!”
“叫主公!”
“主公,若江、八尾来的敌军看来是要突袭砂和星田的大本营。如果我们去道明寺,大本营被摧毁,那东军就全军覆没了。”
“哎,也有道理。”高虎立刻掉转马头要走。勘兵卫拉住他的袖子,问:
“情况紧急,您还要去哪儿?”
“飞奔回本营,询问下一步的对策。”
“真愚啊!”勘兵卫的嗓门很大,“你一去一回就会贻误战机。现在趁浓雾进攻,我们稳赢。”
“勘兵卫,这是军令!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指挥作战都交给我勘兵卫,这难道是主公的诳语?”
“那也得看情况。”
“现在正是那种情况!”
“傻瓜!”高虎也动真格的了。这个老人一把甩开勘兵卫的手,孤身一骑向本营冲去。行了没两里,天色渐亮,雾也散开,若江、八尾涌来的无数人马历历可见。
“这……哎,没别的法子了。”
高虎也是在战场上度过大半辈子的人,看到这个情形,知道如果不击退这股大军,不仅大本营保不住,连藤堂家也难幸免。虽然不想背上违抗军令的罪名,但到了这步田地只好下定了决心。
可是,已经迟了。敌军长曾我部盛亲已发现藤堂军,迅速在长濑堤的高处铺开队伍,占据了有利地形。
高虎急忙回马向全军下达作战指令。可是,冲上去的藤堂部队在长曾我部军巧妙的打法面前不堪一击,一批批如潮水般溃败。先是藤堂仁右卫门阵亡,然后桑名弥次兵卫战死,另外还牺牲了骑兵将领六十三名、武士二百余人。倒在战场上的几乎都是藤堂家的将士,失去主人的战马在麦田中乱跑。
而这时勘兵卫的举动,在高虎看来非常奇特。他把亲兵三百人集中在一起,在这惨烈的战场中一动不动。
高虎几次三番派令兵催促勘兵卫动手,他都不闻不问。最后高虎自己跑去责问:
“你害怕了?勘兵卫!”
“哪儿的话!主公您指挥的这个烂摊子,我再加进去只会增加伤亡,让占尽地利的长曾我部军更加高兴。您别看长曾我部现在占上风,他们一定会自乱阵脚。”
勘兵卫在观察长曾我部的友军——若江来的木村军的战况。木村军和井伊的部队展开激烈的战斗,开始不分上下,后来因为大将重成战死,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木村军一旦战败,长曾我部就变成孤军作战,他必定率队退回城里。
——就瞅准他们撤退的一刹那!
事情正如勘兵卫预计的。
长曾我部的阵地上一响起收兵的钲声,勘兵卫就像猎犬一样冲了出去,边跑边喊:
“主公,抓住机会!集合本部的剩余兵力去追!”
“勘兵卫!不行!”高虎火冒三丈。他认为,收拾长曾我部军不是将军布置的任务,就由着他们撤兵算了。藤堂军现在必须按昨夜的布署,赶往道明寺。
在这一重要时刻,政治家高虎和军事家勘兵卫之间产生了本质的冲突。勘兵卫见高虎没有跟上,急忙转回来,说:
“主公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他说的是入仕时说好的指挥作战一事。高虎冷笑道:
“打仗也是治天下之一。你懂什么!快去道明寺!”
“打仗就是要赢。敌人近在咫尺,却畏首畏尾地看着后方大本营的脸色。天下哪有这种笨蛋!”
“你怎么敢对主人叫笨蛋?”
“对笨蛋就只能叫笨蛋!”
勘兵卫鞭子一扬,手下三百亲兵如黑旋风一般冲出去追赶长曾我部军。激战于久宝寺,大败敌人后卫部队五百人。又长驱直入平野,切断道明寺方向逃来的大坂方残军退路,杀了个落花流水。
在东军将领中,就数勘兵卫占据的战场最广。勘兵卫如阿修罗般驰骋在摄津、河内平原立下的功勋,众人都赞其为东军第一,只有主人高虎不承认。
不承认他也很正常。因为勘兵卫今天的拼杀和藤堂军毫无关系。
战斗结束后,勘兵卫拽下身上溅满鲜血的战袍,大步流星地走进高虎的军帐,质问道:
“主公,为什么不跟着我?如果那时我手上有三千人,就不会让长曾我部、真田、毛利退回大坂城,在平野就能歼灭他们。那不就能靠藤堂一家的战功打败大坂了吗?”
高虎扭过头不搭理他。
几天后,并肩作战的井伊直孝问高虎:“您手下插苇编靠旗的是谁?”
高虎没吭声。井伊说的是勘兵卫。
“那人一边砍杀逃跑的敌人,一边镇定自若地指挥士卒。是一员虎将啊!您不知道吗?”
后来勘兵卫听说了此事,感慨道:
“能被别家大将称赞,也不枉我身为武士。”
班师回伊贺后,他立刻奉还官职,辞了藤堂家。
高虎后来论功行赏加封了伊势铃鹿郡,以后升为侍从(官名),再后来官至少将。
明眼人都看得到,大坂之阵中藤堂家的功勋大部分是侍大将渡边勘兵卫立下的。可是,就像过去在中村一氏手下时一样,这时勘兵卫已经离开了藤堂家,没有分享到荣耀。
勘兵卫回到伊贺后,请藤堂家的其他家臣以及别家的熟人分别收留了自己的手下,盘点了宅邸。他只身一人,拿着枪,牵着马,马上驮着盔甲,离开了熟悉的家门。
“和来的时候一样的打扮!”骑在马上,自己也觉得好笑。
为了辞别,他先来到孙六家。看到客堂里坐着的勘兵卫,由纪的眼角不由得湿了。
“孙六大人从江户回来时,请代我问候。”
“您离开这里,打算怎么办?”
“手头还有一点儿积蓄。到京都盖个草庐,悠闲地度过余生吧。来这里的路上,我连隐居后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睡庵,可好?”
“又要变回原来的勘兵卫大人了。”
“嗯,变回到沉沦的勘兵卫。”
“既然叫睡庵,您又打算和衣而卧,几天也不醒吗?”
“只不过,没有人再会来嗅我了。”
“渡边大人,”由纪炯炯的眼直盯着勘兵卫,可她的眼中什么也看不见,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反倒使她放大了胆子。
“我……爱慕渡边大人。”
勘兵卫望着院子。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站起来告辞。
窗子在西面,所以早上走廊里很暗。由纪跟着出了客堂,想走到前头送勘兵卫。走过勘兵卫身旁时,由纪的膝头忽然软了下来。
身体不自觉地向右边倒去。勘兵卫一把扶住了她。
勘兵卫的大手缓缓环过由纪的背抱住她的肩。
“唉……”由纪瘫倒在地上。
“站起来。”
“站不起来。”
“咳!”勘兵卫只好抱起由纪。
可是,由纪勉强站住时,勘兵卫却没有松手,一时间就那样抱着她。突然,他猛地放开由纪,小声说:“我这个怪人!”
“也不知上天给我安排的是怎样的命运,和每个主人最终都是分别。而和女人也是有缘无份。我这一辈子只爱上了一个女人。可偏偏是别人的妻子。命运真是捉弄人!”
话音未落,勘兵卫已转身离去。就这样出了屋门,出了院子,渐行渐远,最后也没有回头。
据《常山纪谈》的记述,睡庵渡边勘兵卫了在京都一直活到三代将军家光执政的宽永年间。后来和由纪又有什么进展——这等蜚短流长的家事,古书中自然是不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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