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家的独立与再建 金森宗康/作
作为实行封建领主制的典型国家,日本自十七世纪始便逐步建立了一套被后世称为“幕藩体制”的政治制度。在幕藩体制下,以“武家栋梁”德川将军为核心,诸大名为藩卫,对日本国全境进行了犬牙交错的划分。通过“参觐交代制度”,幕府将诸大名的家小和重臣聚集至江户,同时使其财政经费大量消耗于路途和江户的生活中。与此同时,自德川家康起,幕府便刻意于天下膏腴、险要之地广布家门、谱代大名,利用己方势力实现对外样的监视与控制。在幕藩体制初步确立的过程中,德川家康虑及今后幕府传承之百年大计,建立了御三家制度。此后这一制度便作为稳定德川将军家的最后堤防,发挥了深远的作用。
Ⅰ所谓御三家
在谈及德川一门时,我们首先想到的当属“御三家”。今世所谓御三家,是指由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以及水户德川家等三家亲藩大名所构成的“特殊群体”。其中尾张、纪伊两家有资格在将军家绝后时继承大统,而水户则被称为“副将军”定居江户并享有监督将军及尾张、纪伊两家的权力。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考察江户时代幕政的实际运转情况时,便会发现对于“御三家”的定义有两处不实之处:第一,尾张德川家从未继承过大统;第二,水户家所谓监督将军家及尾张、纪伊两家的权力几乎从未实现。那么为何关于御三家的定义与实际情况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呢?这还得从家康公的安排说起。
正如本文开篇所述,将军家要在诸大名割据的局面下有效掌控天下,必须使“幕藩体制”变成习以为常的制度,为此必须使该体制毫无破绽。作为从丰臣家手中篡夺天下之人,家康深知继承人问题对其统治的重大影响,因此建立御三家制度的初衷便是解决未来可能出现的幕府“后继无人”的状况。按照家康的设想,御三家由将军家(秀忠系)、尾张家(义直系)、骏河家(赖宣系)构成。一旦将军家出现后继无人的情况时,就从尾张或骏河选取适宜人选,入继大统。同时赖宣的同胞兄弟赖房作为水户家当主,未来将担任将军辅佐役,因此也有水户公乃副将军的说法。
虽然家康设立御三家制度的初衷在于稳定德川宗家,使幕藩体制的核心能持续运转。然而毕竟设置该制度时家康已不再担任将军一职,其设置该制度乃是从自身角度出发,处理三家的地位与家格,自然难以思虑将军本身的感受和想法。在“家国不分”的封建时代,政治地位与家族地位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武家栋梁”的将军家居然在家族地位中与尾张、骏河两家相提并论,此时君臣关系难免发生模糊,而这也是当权者最为忌讳之处。
尽管有所不满,秀忠仍然坚奉乃父之遗命不移,这一点直接体现在幕臣对德川家诸贵人的称呼上。到秀忠隐居后,幕臣尊称其为“大御所様”、称家光为“上様”,而对义直和赖宣则分别称尾張様、紀伊様。此处四人均被缀以“様”,而赖房则是“水戸殿”,可见尾张、纪伊两家家格之高。然而如果任由这种状况持续,那么尾张、纪伊两家与将军家的地位关系便将成为“传统”,君臣之礼也会逐渐紊乱。
Ⅱ将军家的独立
有鉴于此,三代家光在其父去世后便着手实施其“将军家独立”政策。家光从尾张、纪伊两家家格赖以维系的根本——御三家制度着手,将其内涵由初期的将军家、尾张家、纪伊家变为尾张家、纪伊家、水户家等三家,通过使义直、赖宣二人与具有赖宣分家性质的赖房等量齐观,大大降低两家的地位。以这一偷换概念的方式,家光顺利使尾张、纪伊家在家族地位上与将军家拉开距离,从而在政治制度和家族制度两方面树立将军家的绝对权威。
然而单纯的隐性贬抑并不能彻底打压两家,要向天下宣示德川宗家的优越地位,那么“官方承认”便是必不可少的点缀。在《江户时代武家格式》一文中,立花清司卿以尾张、纪伊两家当主之官位为从二位大纳言、水户家当主之官位为从三位中纳言,三好宗渡卿在《江户时代的大名等级》一文中也持此观点,但事实果然如此吗?
以下是“御三家”历代当主任官资料:
尾张德川家 初代义直——从二位权大纳言 二代光友——从二位权大纳言 三代纲诚——从三位权中纳言 四代吉通——从三位权中纳言 五代五郎太——赠从三位参议 六代继友——从三位权中纳言 七代宗春——从三位权中纳言 八代宗胜——从三位权中纳言 九代宗睦——从二位权大纳言 十代齐朝——正二位权大纳言 十一代齐温——从二位权大纳言 十二代齐庄——从二位权大纳言 十三代庆臧——从二位权大纳言 十四代庆胜——从二位权大纳言
纪伊德川家 初代赖宣——从二位权大纳言 二代光贞——从二位权大纳言 三代纲教——从三位权中纳言 四代赖职——赠从三位参议 五代吉宗 六代宗直——从二位权大纳言 七代宗将——从三位权中纳言 八代重伦——从三位权中纳言 九代治贞——从三位权中纳言 十代治宝——从一位权大纳言 十一代齐顺——正二位权大纳言 十二代齐疆——从二位权大纳言 十三代庆福
水户德川家 初代赖房——正三位权中纳言 二代光圀——从三位权中纳言 三代纲条——从三位权中纳言 四代宗堯——从三位权中纳言 五代宗翰——从三位权中纳言 六代治保——从三位权中纳言 七代治纪——从三位权中纳言 八代齐脩——从三位权中纳言 九代齐昭——从三位权中纳言 十代庆笃——从三位权中纳言
考察以上任官记录我们可以发现以下几点:
一、尾张、纪伊两家当主在初代和二代均叙任从二位权大纳言,然而从三代开始(时间大致相当于纲吉时代),尾张家连续六代,纪伊先后五代当主均止官于从三位权中纳言。细察其年岁,虽然均有因早年夭折而未得高位者,但其中大多数都活过四十岁,年过六旬者也有数人(如纪伊九代治贞)。参照尾张家二代光友的官职位阶履历,其于二十九岁时便已叙任正三位权中纳言(家纲时代)。因此如果以年岁未到为理由显然不恰当,这里应该有其他原因。
二、从家治时代晚期至家齐时代初期开始,尾张、纪伊两家当主的官位又恢复从二位权大纳言。如果说当初两家当主官位下降是因为与将军家的血缘渐远,那么作为与将军家血缘较远的尾张家九代宗睦却能早于纪伊家当主叙任从二位权大纳言就成为很荒谬的事。显然,这里应该也会另有隐情。
三、从历代叙任官位来看,所谓以“御三家”身份与尾张、纪伊两家当主并列的水户家当主,其官位在前后期都比其余两家低两等。试问如果当初水户家真属于御三家之一,那么其格式会低上这么多么?如果说他真是御三家之一,那其实也是持续于十八世纪的事情。在十七世纪和十九世纪,水户家其实都要比另两家低。可以说,水户家作为御三家之一的身份是幕府强行造成的事实,而当其不具备利用价值后,便被抛弃。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大略可以捋出这样一个脉络:作为御三家的尾张、纪伊两家当主,其极官与将军的初官(从二位)位阶居然一样,这是将军家所无法容忍的。从五代纲吉开始,将军家刻意压低尾张、纪伊两家当主官位,使其与水户家当主看齐,从而彻底使三家地位一致。这一阶段大致从十七世纪末开始,直至十八世纪末,经历纲吉、家宣、家继、吉宗、家重、家治六代后,终于因某种特殊原因恢复尾张、纪伊两家之格式。这也就造成十八世纪“御三家”体制的特殊形态,也就是游离于人们常识(尾张、纪伊两家当主之官位为从二位大纳言、水户家当主之官位为从三位中纳言)之外的所谓御三家制度。
那么为何不从二代开始就压低两家的官位呢?笔者猜测可能是碍于家族辈分的原因。尾张、纪伊两家二代当主在辈分上均为三代家光之堂兄弟、四代家纲的堂叔,同时赖宣作为德川家大长辈直至宽文十一年(1671)才去世,而在此之前两家的二代当主均已庆应二年(1653)叙任正三位权中纳言。作为他们晚辈的家纲一直未提升他们的官位,这样一拖就到了五代纲吉时代。此时二人均以年届六旬,面对这两位德川家的大长辈,纲吉也是不得已才于元禄三年(1690)奏请二人为从二位权大纳言。也就是说,其实从三代家光开始,将军家对尾张、纪伊两家的打压就已经开始,但由于其初代当主早已身登高位,所以便从二代下手。光友和光贞从宽永十七年叙从三位参议兼右近卫权中将后,终家光一生一直未得晋升。
虽然可能也有考虑赖房立场的原因(正三位权中纳言),但家纲时代初期,两人叙正三位权中纳言就说明赖房并不是主要原因。毕竟水户家的家格与尾张、纪伊两家相比还是较低,庆应二年时光友继承家督之位已有两年,总不能使尾张家当主的官职比水户家还低。而在宽文元年(1661)赖房去世后,三十年间两人仍一直不予晋升就是明证,说明将军家其实是在刻意压低两家官位。
所以按家光的考虑,其实尾张、纪伊两家从二代开始就将与水户家平级。然而世事难料,光友和光贞享年太久,家光又去世过早,于是就造成了两家官位下降的延缓。然而将军家打压尾张、纪伊两家的态度是一以贯之,因此他们的没落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Ⅲ所谓御三卿
众所周知,所谓御三卿乃以八代将军吉宗之次男宗武、四男宗尹,九代将军家重之次男重好等三位贵人为祖,居于江户城田安、一桥、清水御门之内的特殊家门。宗武系称田安德川家、宗尹系称一桥德川家、重好系称清水德川家,三家先后成立于吉宗、家重时代,乃与将军家血脉最亲近之“大名”。
关于御三卿之特殊性,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御三卿均无成片领地,其知行所分散于诸国。其中田安家所领为甲斐、武藏等六国内十万石,一桥家所领为甲斐、武藏等六国内十万石,清水家所领为武藏内十万石。由于领地十分分散,所以三家并无自己的居城,而是定居于江户城内下赐的屋敷中,也没有参觐交代一说。
二、御三卿之家政受幕府干涉较深,其主要家臣从幕臣中选任。在德川幕府诸役职中,有归属于老中管理的御三卿付家老,归属于若年寄管理的御三卿付诸役。也就是说,御三卿的家臣很多由幕府直接委派,这也进一步密切了幕府对三家的干涉,御三家的独立性在这样的制度安排下也显得愈加脆弱。
三、御三卿拥有入继大统的特权。按德川家康的安排,尾张、纪伊两家为家门大名中仅有的有权继承大统的两支,一旦将军家无嗣,那么只能从这两家选择继承人。然而江户时代前期所谓的将军家(即秀忠系)实际上在家继之后已经断绝,虽然有保科、越智两家尚在,但作为私生子其继承权遭到幕臣的否定,这也是吉宗得以入继大统的原因所在。但御三家制度在吉宗时代再度发生重大变化,通过设立田安、一桥两家,吉宗“实际上”剥夺了尾张家的继承权,从此将军之位遂由纪州的儿郎独占。
Ⅳ将军家的再建
吉宗、家重两代设立御三卿的真实意义何在?难道只是单纯地排斥尾张家,提高纪伊家,从而垄断大宝?如果从纪伊家角度来讲,在吉宗之后的六代宗直得以叙任从二位权大纳言,但之后连着三代也都仅叙从三位权中纳言。也就是说吉宗入继大统给纪伊家带来的荣耀也就持续一代而已。御三卿的设置同时也将纪伊家的继承权加以削弱(十代将军家治无嗣时即由一桥家齐入继大统),直到十四代庆福时才重新得以恢复。因此所谓抬高纪伊家的观点难以令人信服。
实际上,如果仔细考察家治时代,那么有一个时间点很是值得玩味。家齐成为家治养子乃天明元年(1781)年,而尾张家九代宗睦叙从二位权大纳言也是这一年(但年号乃安永十年)。在此之前尾张家已连续六代叙从三位权中纳言,之后就恢复为从二位权大纳言。为何与将军家血缘较远的尾张家还比纪伊家更早恢复从二位权大纳言的极官极位呢?笔者认为这里有一大疑问,也就是德川宗家相续的制度问题——御三家轮替的问题。
按照德川家康的遗命,将军家(秀忠系)断绝后,应从尾张、纪伊两家选取继承人。而家继去世后,纪伊系已经坐享大统三代。不管将军自己如何认为,在掌握幕府实权的谱代大名们的眼中,吉宗、家重、家治三代都只是纪州的儿郎,而正统的将军家其实已不存在。既然如此,那么在家治无嗣的情况下,按东照大权现的意旨,大宝自然应该轮到尾张家来继承。然而家治却希望由血脉更亲近之人来继承自己的位置,由此所引发的幕后斗争估计是十分激烈,最后似乎仍以尾张家的妥协告终。从官位叙任履历来看,安永十年三月尾张家九代宗睦叙从二位权大纳言,同年改元天明后的闰五月,家齐成为家治的养子。很明显,在这里将军与尾张家达成了妥协,以恢复尾张家原有的官位为代价,家治得以迫使尾张家承认了其丧失继承权的事实。也就是说,御三卿真正取得大宝的继承权是在家治时代,而由此一个新的将军家得以诞生。
经由以上分析,笔者解释了为何宗睦在叙从三位权中纳言后二十年未得提升,却赶在家齐成为将军养子之前得以叙从二位权大纳言,甚至还领先纪伊家三十余年的奇异现象。同时这也说明吉宗以来,历代将军对自己的定位并非纪伊家,而是竭尽全力要打造一个与秀忠系并齐的新将军家。而设置御三卿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在笔者看来,吉宗设立御三卿背后所抱持的目的乃是建立新的将军家,亦即将军家的再建。对于以“诸事权现样御定之通”为口头禅的吉宗而言,恢复德川幕府在江户时代前期的盛景乃是其最大的宏愿,因而其政策指向也就是按东照大权现家康公的既定方针而为。在旧将军家(秀忠系)断绝后,作为新的将军,吉宗自然要秉承东照大权现的遗旨,建设新的将军家。也就是说,吉宗对自己的定位是彻底地东照大权现的继承人,而非德川赖宣的后人。自上任之日起,他与纪伊的关系就不再是牵绊他的理由。因此,他及他的子孙也从未因自己身上所流淌的纪伊血而对其有特殊照顾。
综合以上分析,笔者大略捋出这样一个脉络:自吉宗入继大宝起,他便以正统将军自居。因此他要仿效三代家光公,通过设立自己的分家,巩固将军家的统治。经由设立御三卿并在未来给予其继承权,吉宗要达到的是甲府家和馆林家的效果,使得新将军家在法统上得到认可,获得正当性。这一点直接反映在前述的御三卿三大特点上,与其说他们是独立的大名,不如视之为将军家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要再建一个将军家,从而摆脱吉宗本身的纪伊色彩,由吉宗系将东照大权现所奠定的体制继续维护下去。可以说,将军家及御三卿是新的吉宗系,而非赖宣系的延伸。
Ⅴ结论
御三家自设立之初便具有稳定德川宗家的基本意义。经历家光、家纲、纲吉三代,原本属于御三家的将军家独立出来,与其余两家拉开距离,同时水户家的加入,使御三家的成分发生变化,家格也大幅下降。到吉宗入继大统后,其以重建将军家为目的,设立新的御三卿,从而构建属于自己的吉宗系血统。之后在家治时代的将军世嗣竞争中,吉宗系与义直系达成妥协,义直系恢复了祖先的极官极位,而大宝的继承权也通过默认的方式让渡给了御三卿。至此,自家继去世后业已断绝的将军家得以再建,德川宗家旧有的相续模式进入了新的阶段,吉宗系成为正统的将军家。 此外由于新的将军家已经诞生,而御三家原有的地位仍在。为了区别御三家与御三卿,同时也给予御三卿以高位,从家治时代开始,尾张、纪伊两家的极官极位得以逐渐恢复。此后两家历代当主最低叙从二位权大纳言,水户家则沦落至与御三卿同格的地步(均为从三位权中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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