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根 云间舞鹤/译 日本民族究竟是何来历?他们出自何方,又起于何时? 摘要:日本人的起源之地无论是在日本本土还是在东亚大陆都是一个颇具分量的政治论题。各种理论或指向朝鲜势力的影响,或追溯阿伊努族的渊源,相关证据自相抵触。一种独树一帜的理论就此形成,择采两派之长,综合出令人耳目一新之说。 日本民族究竟是何来历?他们出自何方,又起于何时?这一连串的问题虽还不至深不可测,却也称得上稀世疑难——因为存在这样一个现实问题,即日本人本身并不怎么乐意去探究自己的渊源。于是发掘日本民族的源头便要比想象中困难许多。于当今列国之中,日本可谓最独到于文化和环境者;而其语言的起源,亦是语言学界最具争议的问题之一。凡此种种,皆事关日本人构筑自我形象的关键,并决定其他民族对其看法的形成。如此,考虑到日本优势的日益扩大及其与邻国外交关系的敏感性,剥去神话的外衣以揭示历史的真相便成为当务之急。 因为各种证据相互矛盾,求索之旅异常艰难。一方面,日本人在生理上如此寻常难辨,就相貌和基因而言跟其他东亚人群——尤其是朝鲜人——非常相似,诚如他们所喜欢强调的,除了居住在北海道的阿伊努人外,其民族在文化和生物性状上都具备高度的均一性。而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日本人只是最近才从大陆迁徙至日本列岛的,迁徙发生至今的时间如此有限以至于日本民族尚未来得及进化出有别于其在大陆的表亲的特征,并取代岛国土著的代表阿伊努人。不过假如此事当真,你应该会推测日语将显示与某些大陆语言的密切关系,正如英语和其他日耳曼语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一般(因为来自大陆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于公元六世纪左右征服了英格兰)。但显然,事实并非如此。那么我们如何能解决日本人所使用的那按理说年代久远的语言和支持此民族较晚近起源的证据之间的矛盾呢?
【 “在冰川期,陆桥将日本列岛和大陆联结起来,使得哺乳动物—— 包括人类 ——得以从后者徒步行抵前者” 〈注:图中 蓝色虚线 为 120,000 到 12,000 年前的海岸线; 蓝色箭头 代表极地动物迁徙路线, 绿色箭头 代表寒带动物迁徙路线, 红色箭头 代表温带动物迁徙路线; 蓝色方块 代表猛犸(极地动物)遗迹, 绿色三角 代表巨鹿(寒带动物)遗迹, 红色菱形 代表诺曼象(温带动物)遗迹,而 圆圈代表人类旧石器时代遗址 〉】
【本图标明朝鲜移民行进路线。当气候变得过于寒冷,游牧部落便开始从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地区向南迁徙。他们起初可能不足 10,000 人,但历经多年一路南下直至日本,成为江上波夫骑马民族征服说中“穿越朝鲜半岛征服日本”的游牧民主人公。(注: Han-gook 即‘桓国',朝鲜最早的国家,建于公元前 7,197 年,延续三千载,由据说来自贝加尔湖区的十二支部落组成)】 当有关其他民族起源的类似问题被提出时,它们会引发理性客观的探讨。但事涉日本,情形就不同了。直到 1946 年,一种建筑在成书于八世纪的最古老编年史料基础上的神话史学仍就在日本学校广为传授。其中描述了太阳女神“天照”( Amaterasu )如何诞生于创世之神“伊邪那歧”( Izanagi )的左眼,并派遣她的孙子“迩迩艺命”( Ninigi )降临人间,同时使之于日本列岛中的九州娶得一位地祇 ① 。“迩迩艺命”的曾孙“神武”( Jimmu )在一只光华四射的神鸟 ② 的帮助下击垮了他的敌人,于公元前 660 年成为了日本的初代天皇。为填补公元前 660 年到最早有历史记录的日本君王的年代间的间隙,史籍虚构了另外 13 位天皇 ③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当裕仁天皇( Emperor Hirohito )最终宣布自己并未继承有神圣血统,日本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不得不进行各种阐释以应对这一历史性的事件。不像美国考古学家能够认识到存在于美国国土的上古遗迹乃是出自于和现代美国人全无关系的美洲土著之手笔,日本考古学家坚信日本土地上的一切历史遗产,不管来自多么久远的年代,都应归属于现代日本人的祖先。于是,日本考古学便在天文数字的预算支持下,每年雇佣 50,000 实地考察工作者,并由此在全球范围内吸引了程度惊人的公众关注。 为何他们如此斤斤计较?其实与大部分非欧西国家不同,十九世纪晚期的日本在摆脱闭关锁国的钳制并建设起一个工业化社会期间一直保有自身独立和文化传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现在日本人理所当然要考虑,如何来面对西方文化的大举入侵并维持其传统。他们想要确信其与众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归因于独一无二的复杂发展历程。而承认日本语和其他任何语言的关系看来势必要导致其文化特质的丧失。 而使得头脑冷静地讨论日本考古学变得特别困难的原因是,日本对于往事的诠释影响到其在当代的作为。东亚民族中的哪一位为另一位带来了文化?又是谁曾对其外的哪个民族宣示过领土的主权?——这不仅仅是学术课题。比如说,有许多考古学证据证明,公元 300 年到 700 年间,日本和朝鲜之间存在着人口和物资、器具的交流。日本人将这解释为日方曾征服朝方并带回了朝鲜的奴隶和工匠;朝鲜人却认为是朝方征服了日方,而日本皇室的始祖正是朝鲜人。 于是,当日本于 1910 年出兵朝鲜,将之吞并后,一个日本将领庆祝此次“合并”是“古时合理秩序的重建”。接下来的 35 年间,日本占领军不遗余力地要根除朝鲜文化并在课堂上以日语取代朝鲜语。侵略者这般劳神费力,实质上是一种已有几世纪历史的鄙夷态度在作祟。日本的“鼻冢”至今仍埋藏着 20,000 个在 16 世纪日本侵朝战争中从朝鲜人处割下,并被当作战利品带回去的鼻子。这样一来,很多朝鲜人对日本人充满仇恨便是意料中事;而他们的仇恨,则得到对方的轻蔑作为回应。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古时合理秩序”?今天,日本和韩国都作为经济强国,戴着浸染了虚假神话和过去暴行的有色眼镜,隔着朝鲜海峡对面相望。如果这两个伟大的民族无法找到共同立场,那么对东亚的未来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要解决问题,他们就得要搞清楚日本民族究竟是何方神圣。 自西南往东北,作为日本主干的四大岛依次为九州、四国、本州和北海道。直到十九世纪末叶,北海道和本州东北部的主要居民主要都是阿伊努人。他们保持着捕猎-采集相结合的生产方式,仅从事相当有限的农业。与此同时,以“日本人”之谓为我们所知的民族则占据着列岛上其余的大部分地域。 外表上,日本人很显然与其他东亚民族极为相象。然而就阿伊努人而言,他们的独特样貌暗示,想说清其由来和亲缘,将比探讨其他任何民族都要困难得多。因为阿伊努男人有大量的胡须和人类中最丰富的体毛,并因此使其被归为一支不知何故从欧亚大陆东迁至日本的高加索人种。但是,考察其全部基因构成,阿伊努人与包括日本和朝鲜民族的东亚人种并不能脱开瓜葛。阿伊努人别具特色的外貌与猎人-采集者的生活模式,和日本人不甚出众的外表及精耕细作的生活模式之间的对比,常被引用为直接证据来证明阿伊努人承袭了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日本原住民的血统,而现代日本人则是较晚近时代来自亚洲大陆的侵略者的后裔。 但这一观点很难解释日本语言的特殊性。没人会否认日本语和世界上哪一种语言都没有近亲关系这个事实。大多数学者将日语视为亚洲阿尔泰语系的孤立成员,而该语系还包含有突厥语族、蒙古语族和通古斯语族。朝鲜语也常被视为这一语系的一个独立成员,并在整个阿尔泰语系中与日语有更甚于其他语种间的紧密关系。不过,日本语和朝鲜语之间的相似之处局限在大体的语法特征和百分之十五的基本词汇方面,而不像法语和西班牙语那样,能凭借共享细致的语法、词汇特征将彼此联系在一起——日语和朝语如此不同,尤甚于俄语之于英语。 由于语言与时俱进,最相似的两种语言便也同时是最晚走上歧路者。通过统计通用词语和特征,语言学家可以估算出语言分流的时刻,而这样的估算表明,日本和朝鲜两民族至少在 4,000 年前就已分道扬镳。对于阿伊努语而言,其起源十分可疑:它与日语似乎并无特殊的关系。继基因和语言之后,第三类有关于日本民族起源的证据取自于古代人像。保存下来年代最久的日本先民的形似之物是被称为“埴轮”( haniwa )的雕像,他们树立在古墓之外已有约 1,500 年的历史。那些雕像无疑描绘出东亚人的形象。它们与那些个毛发浓密的阿伊努人毫不相象。假如日本人确实取代了北海道以南的阿伊努人,这一事件势必发生在公元 500 年之前。 我们可获得的有关日本的最古史料来自中国编年史,因为中国发展出读写的年代远远早于朝鲜和日本。在中国早先被统称为“东夷”的各个民族中,日本被冠以“倭”的名字,而其居民据说可分为百多个互相争斗的邦国。朝鲜和日本方面,只有一些公元 700 年前的碑铭被保存下来。内容翔实的编年史书直到公元 712 和 720 年 ④ 才在日本问世,而朝鲜史籍的成书年代更晚。这一切显示出存在大量由朝鲜本身到日本和来自中国经朝鲜再到日本的文化输送。并且,日本的史料中充斥有关朝鲜的记录,朝鲜方面也不乏涉及日本的内容。日本和朝鲜两方的历史学家的交叉解读各自引申出日本征服朝鲜和朝鲜征服日本的证据。 那么,日本民族的祖先看来是在拥有了书写技术前就已到达日本列岛了。他们的生物学性状表明迁徙事件发生不久,而其语言则暗示其抵达日本已久。为解决这个悖论,我们必须求助于考古学。环绕日本大部分地区和东亚海岸的海洋如此之浅,以致可以判断在大部分海水被禁锢在冰河之中,海平面低于现今测量水位 500 英尺 之下的冰川时代,那儿曾是一片旱地。陆桥将日本列岛联结在一起,直到俄国大陆和朝鲜南部。走向日本的哺乳动物中,除了当代日本熊和猴子的祖先,还有处于远早于船只被发明的时代的古人类。对石器的研究表明人类早在五十万年前已到达日本。 冰川时代的终结伴随着日本历史上两项决定性变革中头一项的发生:陶器的发明。在考古学家的传统观念中,发明从大陆涌向列岛,而地处偏远的群落被认为对世界其他地方取得的革命性进展并无贡献。于是当考古学家发现世界上最早的陶器竟是制造于 12,700 年前的日本时,他们被惊呆了。人类首次可以随意制造任何形状的水密性容器。因此在掌握了烹煮技术后,他们便打通了将一度难以利用的丰富食物资源加以利用的渠道:绿叶蔬菜——这类食物若在明火上烧烤将会烧焦或被烤干;贝类——现在终于可以轻易地打开它们;以及诸如橡子之类的有毒食物——它们的毒素可以通过蒸煮消除。煮软的食物可用来喂养幼儿,使人得以抚育更早断奶或被更拥挤地安置的婴孩。而对于掉光了牙齿,却又同时是前文字社会知识宝库的老人来说,现在可以通过喂给他们煮烂的食物而使其活得更久。制陶术的诞生所带来的一系列重大结果最终触发了一场人口爆炸,使日本的居民数量从大约区区千人一路攀升至二十五万人。 远古时代日本陶器的出土打破了岛屿居民必然求学于先进的大陆人这一偏见——那些日本制陶工很显然是猎人-采集者这一点也打破了既有观点。一般而言,只有那些定居社会才拥有陶器:有哪个游牧部落会在每次拔营的时候除了承担拖儿带女、身携兵械的负累外,还想要带上这些个又重又脆的瓶瓶罐罐拖后腿呢?世界上大部分地方的定居型社会只有在掌握了农业后才能得到发展。但日本的自然环境如此富饶,使人们能够在仍处于狩猎-采集的生产阶段时就安顿下来鼓捣陶器。陶器帮助日本的猎人-采集者们开发身边的丰富食物资源,直至集约型农业于 10,000 多年后最终在日本出现。 绳纹人靠什么谋生?在遍布日本的千百个已开掘出的考古遗址中,我们能获得他们遗留在那里的大量生活垃圾作为这方面的证据。他们显然喜爱一种连现代营养学家也会赞不绝口的搭配均衡的饮食结构。 一类主要的食品是坚果,特别是其中的栗子和胡桃,外加经过沥滤、烹煮去毒的七叶树果和橡子。秋季可以收获大量的坚果,能将之储藏在六英尺深六英尺宽的地窖里以供越冬。其他植物类食品有浆果、水果、种子、叶子、嫩芽、鳞茎和块根。考古学家通过筛查绳纹时期留下的垃圾堆,共确证了 64 种可食用植物。 关于绳纹人生计的最具争议的问题涉及农业可能发挥的作用。许多绳纹遗址包含有日本本土出产的一些虽然本是野生,却又于今日被作为农作物栽培的可食用植物的残迹,比如赤豆( adzuki bean )和绿豆( green gram bean )。这些从绳纹时代遗留下来的残余物并不能明白无误地显示能将农作物与其野生祖先区分开来的特征,所以我们无法确定这些植物是从野外采集来的还是经过有意识的栽种获得的成果。遗址同时也埋藏了一些并非源自日本的可食用植物,如大麻,一种必须由大陆引进的植物。大约公元前 1000 年,接近绳纹时代的尾声,稻谷、大麦和稷这些东亚主要的谷物开始出现了。这一切线索似乎都急于向我们证明,绳纹人已经开始实践刀耕火种( slash-and-burn )的农业了。但显然,这种程度的农业并未对他们的餐桌产生足够的影响。 考古学家在研究身为猎人-采集者的绳纹人时不只发现了不便携带的陶器(包括从残片到 三英尺 高的大小各异的文物),也找到了沉重的石器;坚固房屋的残迹留有修葺的痕迹;大规模的村落遗址包含有 50 处或更多的住所和公墓——所有这一切都是绳纹人并非游牧民而是定居者的进一步证据。他们那不出远门( stay-at-home )的生活模式是由其集中在一小块中心区域的富饶栖息地的多元性决定的:内陆森林、河流、海滨、海湾和大洋都可充当其生息之地。绳纹人的人口密度是有史以来的猎人-采集者群落中最高的,特别是在有着盛产坚果的树林、定期洄游的鲑鱼和富饶多产的海洋的日本中部和北部,这一情况格外显著。日本绳纹时期总人口估计有 250,000 ——跟今天比只是个零头,但在猎人-采集者的时代这可是个相当可观的数目。 虽然绳纹时代的日本即使在东亚也显得与众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完全孤立的。有陶器、黑曜石和鱼钩可以证实绳纹人与朝鲜、俄罗斯和冲绳的贸易——特别是来自大陆的农作物尤其能说明问题。然而与其后的几个纪元相比,这种与外界颇具局限性的贸易并不能对绳纹社会构成什么影响。绳纹时期的日本是保守的微缩版世界,竟在超过一万年的时间跨度里鲜有变化。 为将绳纹时期的日本摆在横向比较的历史学视角下,让我们看一看在公元前 400 年,当绳纹式的生活方式就要走到尽头时,亚洲大陆上的人类社会是何等状况。由富有的精英和贫困的平民构成的各个王国组成了中国;人们生活在高墙环绕的城邑之中,而国家已处在大统一的临界点,就将变成为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从大约公元前 6500 年开始,中国就已开始在南稻北粟的基础上发展集约耕作的农业,并饲养家猪、鸡和水牛。此时,中国掌握书写技术至少已有 900 年,学会制造金属工具至少有 1,500 年,并刚刚领先于全世界发明了铸铁术。这些科技上的进展同样被传到了朝鲜半岛,而这时朝鲜人自己的农业也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包括至迟在公元前 2100 年掌握的稻米栽培技术),并且早在公元前 1000 年便掌握了冶金技术。 尽管先进文明的发展成果数千年不辍地越过朝鲜海峡传向日本,公元前 400 年间的东瀛列岛仍旧被一群滞留在前文字时代、使用石器的猎人-采集者们所占据——而这群人竟还同时维持着与朝鲜间的一定规模的贸易,这多少有些出人意外。贯穿人类历史的大势所趋是掌握有金属武器和军队,并得到稠密农业人口支援的集权国家终将数量较逊的猎手-采集者们扫除殆尽。那么绳纹时代的日本是如何能够幸存这么久的呢? 距陶器的发明和随之而来的绳纹人口大爆炸 10,000 多年之后,又一件日本史上的决定性事件触发了第二次人口爆炸。大约公元前 400 年,一种新型生活方式从南朝鲜传来。这第二次转变以一种极敏锐的形式引出了我们的问题:日本人是谁——转变是否标志了朝鲜移民对绳纹人的取代,及其实为现代日本人祖先的事实?抑或日本的原住民绳纹人在学会了可贵的新诀窍后继续占据着日本? 除了最重要的庄稼稻米,弥生时代的农民们还引入了 27 种新作物,以及其重要性毋庸置疑的家猪。他们实践了复作:在夏季灌溉水田收获稻米,冬季排干积水培植谷子、大麦、小麦。这种集约农业的高产系统不可避免地在九州立刻触发了人口爆炸;在这里,考古学家确认的弥生遗址远多于绳纹遗址,即使绳纹时代延续的时间较弥生时代长 14 倍。 事实上,弥生时代的农民们立刻就从九州启程迁往邻近的大岛四国和本州,在 200 年内抵达东京地区,又用了一个世纪来到寒冷的本州北端(距弥生文化在九州的最早定居点 1,000 英里 处)。在基本占领北部本州后,弥生农民们又离弃了这块土地,估计是因为在这里耕田种稻竞争不过绳纹式的猎人-采集者生活模式。接下来的 2,000 年里,本州岛北部一直保留着一块边境地带,越过这一界限的日本最北端岛屿北海道和生活于此的阿伊努族猎手-采集者们甚至不被视为日本国的一部分,直到十九世纪将其并入为止。 公元 300 至 700 年这段时期,出土文物和暧昧不明的后世记载都让我们隐约瞥见一个政治一元化的日本。公元 300 年前,社会精英的坟墓规模不大,且显示出一种样式上的地域差异性。大约公元 300 年起,被称作“古墳”、锁眼形状、数量锐增的巨大土墩型墓葬出现在从九州到北本州的前弥生文化领地。古坟长 1,500 英尺 、高 100 多英尺,可能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土墩式陵墓。建造它们所需耗费的可观劳力和横跨日本范围的古坟样式的均一性向我们暗示存在一个有力的统治者,支配着规模巨大、政治统一的劳动力集团。那些已被开掘的古坟包藏着堪称挥霍的海量陪葬品,但最大的那些陵墓不允许他人染指,因为它们据信安葬有日本皇室的先祖。古坟所提供的关于中央集权的显著证据填补了很久之后才被日方和朝方录入史籍的古坟时代帝王资料的不足。在古坟时代朝鲜对日本施加的巨大影响力——无论是通过朝鲜征服日本(朝方观点)还是日本征服朝鲜(日本观点)——都直接导致了佛教、书写、骑术,和更先进的陶瓷及冶金技术由亚洲大陆向日本的传播。 最终,随着日本第一部编年史书于公元 712 年杀青,日本踏入了历史的光明之中。到 712 年时,居住在当时日本的人民终于可以确凿无疑地被证实为日本人,而其语言(被称作‘古日语')也确凿无疑是当代日语的祖先。在位的明仁( Akihito )天皇,乃是授权编写首部编年史书的天皇的第八十二代直系后裔,并被看作是传说中的初代天皇、太阳女神天照的子孙神武 ⑤ 的第 125 代直系继承人。 另一个在欣赏前一种说法的日本人中颇不受欢迎的理论,辩称弥生时代的变迁暗示了来自朝鲜之移民的大量涌入。而这些移民带来了朝鲜的农业技术、文化和基因。九州在朝鲜农农的眼中宛如天堂,因为那儿比朝鲜温暖湿润,是更好的植稻之地。据估计,弥生时期的日本接受了几百万朝鲜移民,而这等数量的外来人口在遗传份额上完全压倒了绳纹人(绳纹人被认为在进入弥生时代时仅有大约 75,000 人口)。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么现代日本民族就是那些在过去 2,000 年中发展了一种修正文化的朝鲜移民的后代。 最后一种理论承认关于朝鲜移民的证据,但却否定其数量众多。实际上,从事高产的农业可能使数量上并不起眼的稻作移民繁衍得比绳纹式的猎人-采集者快许多,并最终在人口上压倒了他们。有如第二种理论,这种理论同样视现代日本人为经过些微调整变化的朝鲜人,但摈弃了前者大规模移民的论点。 假定稻作农业赋予朝鲜农耕民族压倒性的优势,大家可能要问:为什么农民们在日本举步维艰数千年都鲜有进展,突然之间就赢得了对绳纹猎手们的胜利?最终打破平衡、开启了弥生时代的或许是四项发展的结合:农民开始在水田而非相对贫瘠的旱地种植稻谷;他们培育出可以在寒冷的环境中生长得更好的稻种;他们的人口在朝鲜的膨胀致使朝鲜人移民他乡;并且他们发明了铁器,使之能够大量生产木制的铲子、锄头以及其他稻作农业所必需的农具。铁器和集约型农业同时抵达日本不会只是个巧合。 我们已经看到,考古学、人类生理学和遗传学的复合证据构筑起了对相貌特殊的阿伊努人和形貌寻常的日本人共享日本这一事实的明晰解释:阿伊努人传承了日本原住民的血脉,而所说的日本人则是在更近的年代来到列岛者的后裔。但这一论点并未解释语言学上存在的问题。如果日本人真是新近从朝鲜迁来的,你会自然而然地推测日本和朝鲜的语言很相似。再进一步说,假设日本民族是在九州岛上新近发端于近似阿伊努人的绳纹原住民与来自朝鲜的弥生侵略者相融合的民族,日本语言就该同时显示出与朝鲜和阿伊努族这两者的语言间的亲缘关系。然而,日语和阿伊努语并无可证的联系,而日本语和朝鲜语之间的关系也很疏远。如果民族融和发生在仅仅 2,400 年前,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对这个悖论作以下解释:九州的绳纹土著和弥生侵略者的语言分别与现代阿伊努语和朝鲜语有极大差异。 阿伊努语在晚近时候由北海道岛上的阿伊努人所使用,是故,北海道的绳纹时期居民可能也操一种类似于阿伊努语的语言。然而九州的绳纹人肯定并非如此。从九州南端到北海道北端,日本群岛几乎长达 1,500 英里 。在绳纹时代,这一因素导致了从谋生技巧到陶器样式的巨大地区性差异,并且这种差异从未通过政治手段得到统一。贯穿这延续了整整 10,000 年的绳纹时代,各地人群之间定已发展出可观的语言差异。实际上,北海道和本州北部的很多日语地名包含了阿伊努语中如对应于河流的词汇,“ nai ”或“ betsu ”,及表示海角的词汇,“ shiri ”;但这样的阿伊努式命名并不存在于日本更往南的地方。这不单表明弥生文化和日本的先驱者们采用了许多绳纹地名,犹如美国白人对原住民所起的地名采取的态度(想想‘马萨诸塞'和‘密西西比'),也意味着阿伊努语只是局限于日本最北端的绳纹语言而已。 历史为日本人和朝鲜人之间的互不信任和彼此轻蔑奠下了坚实的基础,是故一切想要确证这两者间紧密关联的结论都会遭到双方民众的非难。有如阿拉伯人之于犹太人,朝鲜民族和日本民族承继了共同的血统,却又深陷于积怨的迷障中。积怨宿愤具有双向的毁灭性,无论是在东亚还是在中东都是如此。尽管日本人和朝鲜人都不愿承认,但他们确实如孪生兄弟般共同分享了成长的年年岁岁。东亚的政治前景将有赖于此二者是否能再次成功地发现彼此间古老的纽带。
译注: ① 见《古事记 》:“天津日高日子番能迩迩艺能命于笠纱御前遇丽美人.尔问谁女,答曰:「大山津见神之女,名神阿多都姬,亦名木花之佐久夜姬.」迩迩艺命又问:「汝有兄弟姊妹乎?」木花之佐久夜姬答:「有姐石长姬在也.」迩迩艺命又诏:「吾欲娶汝,汝奈何?」答曰:「妾不得答,家父大山津见神将答.」是迩迩艺命遣使问大山津见神,大山津见神大喜而附其姐石长姬以嫁,令持百具餔食之物奉出. ” ② 见《日本书纪·卷第三·神武纪》 : “ 时忽然天阴而雨冰,乃有金色灵鸱飞来,止于皇弓之弭.其鸱光晔煜,状如流电.由是长髓彦军卒,皆迷眩不复力战.长髓是邑之本号焉,因亦以为人名.及皇军之得鸱瑞也,时人仍号鸱邑.今云鸟见,是讹也. ” ③ 应是指: 綏靖天皇-安寧天皇-懿徳天皇-孝昭天皇-孝安天皇-孝霊天皇-孝元天皇-開化天皇-崇神天皇-垂仁天皇-景行天皇-成務天皇-仲哀天皇 (前581年至200年)而日本历史上有所谓欠史八代,即无治绩纪录,指由綏靖天皇到 - 開化天皇的八代天皇。 ④ 712 年和 720 年分别为《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成书年代。其中,《古事记》始编于和铜四年(公元 711 ),成于翌年(公元 712 );而《日本书纪》的编撰始于推古二十八年(公元 620 ),至养老四年(公元 720 )编成。 ⑤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版本的相关谱系: 天照大御神-天忍穗耳命-迩迩艺命-火远理命-鹈葺草葺不合命-若御毛沼命=神武天皇 天照大神-天忍穗耳尊-琼琼杵尊-彦火火出见尊-鸬鹚草葺不合尊-神日本盘余彦尊=神武天皇 ⑥高句丽语与古日语中同源词举例:
参见原文: 参见作者资料: http://149.142.237.180/faculty/diamond.htm 原载于: Discover , June 1998 v19 n6 p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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