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里的秘密
真田豪/作
新井白石在其著作《古史通》中明确指出自己研究神代史的出发点是“神者人也。我国之俗,凡其所尊之人均称‘加美'(在日文中,发音与‘神'同)。”因此他认为凡属传说中神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应该作为人事来加以解释。而且他提出“大凡读我国古书,应按古语理解其意义,而不应按今字解释其意义。”试图以此揭开古代神话的神秘面纱,找寻到隐藏在其中的历史真实。
个人是很赞赏这一观点的,《记纪》中《神代卷》记载的都是传闻中关于神武天皇之前的神的故事,虽说很多是古代人的幻想,但也向我们揭示了产生这些幻想的现实基础,如果仔细推敲,甚至会发现一些隐藏在神话故事中的历史真实。
那么就让我们试着搜寻古代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吧。
第一章 从《记纪》搜寻古代日本与朝鲜半岛的交往
《日本书纪》中记载素戋鸣尊以粘土作船,从新罗的曾尸茂梨(朝鲜语是牛头之意,有人说即江原道春川牛头山。)渡海到达出云:“是时素戋鸣尊帅其子-五十猛神,降到新罗国,居曾尸茂梨之处。乃与言曰:‘此地吾不欲居。'遂以埴土作舟,乘之东渡,到出云国簸之川上所在鸟上之峰。”《古事记》中也有少名毗古那神(《日本书纪》作“少彦名命”)从波穗乘罗摩船到达出云,帮助大国主神建国的记载:“方大国主神坐出云御大之御前时,有神著蛾皮衣,自波穗乘罗摩船以浮浪而至。------即召久延毘古以问,其神答曰:‘此神者,神产巢日神之子,少名毘古那神也。'”(注1)这些神话记载其实就为我们提供了极为有用的信息,即早在远古时代,从辰韩地区就有了可达日本山阴、北陆地区的航路。
那么在航海技术还十分落后的古代,人们究竟是怎样渡海抵达日本的呢?原来他们是借助了日本海中特有的向左流动的环流,几乎是半漂流性质的来到了日本。出土铜铎的分布情况证实了这一点,堪称日本考古学泰斗的梅原末治先生在《从考古学上看古代的日朝关系》一文中指出,样式较古、小而厚的流水纹铜铎多位于山阴、北陆一带和畿内地区,而样式较新、大而薄的袈裟袖带纹铜铎则多分布于畿内至东海、南海之间。由于在朝鲜庆尚南道庆州入室里出土的小铜铎与流水纹铜铎相似,因此铜铎极有可能就是从辰韩地区经由日本海环流先传入出云、北陆一带,而后才逐渐深入传播到畿内等内陆地区的。
需要指出的是这是一条单行道,即借助日本海环流,可以从辰韩地区比较顺利地来到日本的出云、北陆一带,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无法反向通行的。这自然无法满足交流的愿望,所以不久之后,当航行技术得到了一些发展,就又开辟了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双向通道--海北道中(或简称道中)。
《日本书纪》记载了素戋鸣尊与天照大神的盟誓,天照大神取其弟素戋鸣尊的十握剑打折为三段,吹气而生三位女神--田心姬、湍津姬和市杵岛姬。“令降于筑紫国。因教之曰:‘汝三神宜降居道中,奉助天孙而为天孙所祭也。'”并且在一书曰中指出,市杵岛姬命,是居于远瀛者也;田心姬命,是居于中瀛者也;湍津姬命,是居于海滨者也。“此则筑紫胸肩君等所祭神是也。”《古事记》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只不过三女神所处的地方有所不同。“前所云多纪理姬命(田心姬),今于宗像大社奧津宫(远瀛)祀之。次者,市寸岛姬命(市杵岛姬命),祀作中津宫(中瀛)。再次,多岐都姬命(湍津姬命),祀于边津宫(宗像郡海滨)。是为宗像三神。”这一神话其实就为我们揭示了日本与朝鲜半岛间的主干道“海北道中”的秘密。也就是说,海北道中就是从筑前宗像郡,经中瀛(大岛)、远瀛(冲之岛)、对马岛,而至弁韩、辰韩。
《宋书 夷蛮传》中倭王武给宋顺宗的表文里提到“渡平海北九十五国”,这里的海北即指朝鲜半岛,可见倭五王时代倭国的确是插足半岛并在那里占有部分土地的。如果不能比较方便安全的来往于朝鲜半岛与九州之间,想占据半岛的土地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说,海北道中应该就是去朝鲜半岛道中之意。
证实海北道中往来频繁的是铜剑的分布情况,梅原末治先生指出铜剑以北九州为中心,南及大隅,遍及四国伊豫、土佐、赞歧各地,从中国地区到纪伊一带都有出土,但是越向东数量就越少。而北九州地区又以筑前,特别是博多湾沿岸最多,其次是对马、筑后和丰后地区。北九州出土的铜剑多为锋利而实用的中国制品,越是靠近内陆,锋刃宽厚且不实用的大型制品就越多。这与铜铎由小而厚向大而薄的发展变化相似,说明铜剑正是由弁韩、辰韩地区由海北道中先传入北九州的筑前地区,而后才向内陆传播开来,并且在传播过程中由完全靠引进转为自己来铸造。此外,《记纪》中关于新罗王子天日矛渡海前来和海神国的传说,其实也告诉了我们海北道中这条航线的存在。
顺便提一下,到了大名鼎鼎的倭女王卑弥呼时代,朝鲜半岛与北九州之间又有了新的通道,那就是《三国志》中详细记载的由狗邪韩国(即庆尚南道的金海,古代的金官伽倻)经对马国(对马岛)、一支国(壹歧岛)到末卢国(肥前松浦)的航线。这条通道比海北道中要更加偏西一点,不是经过对马岛东面的冲之岛和大岛在筑前登陆,而是经过壹歧岛在肥前登陆。
第二章 天照大御神复出的秘密
在这里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概念,《古事记》由太安万吕依据稗田阿礼诵习的《帝纪》、《旧辞》等编写,成书于712年(和铜五年),《日本书纪》由舍人亲王等人编写,成书于720年(养老4年),二者都是奉天武天皇之命编撰,是我们了解古代日本的一扇重要窗口。津田左右吉先生等人提出《记纪》是虚构的、不可信,但目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记纪》反映了某些历史真实。大体上说,《日本书纪》是作为律令国家建设不可缺少的国家正史而被编撰的,《古事记》则有着天皇家私藏文书的性质。二者在《神代卷》中表现出惊人的相似,登场的神的名字和记述虽然存在差异,但总体上来说大致是相同的。《日本书纪》除正文外常以“一书曰”来记载各种不同的传说,而《古事记》则只是个单一说法的故事。那么让我们以《古事记》为中心,参考《日本书纪》来试着解开这个神话的世界。
《记纪》里伊邪那歧命摆脱其妻伊邪那美命,用巨石堵住黄泉之国的出口,“到筑紫日向橘小户阿波岐原而禊祓也”(注2),于是生下一大群神,其中最尊贵的三位神是洗左眼时所生的天照大御神,洗右眼时所生的月读命,和洗鼻子时生的建速须佐之男命(《日本书纪》称为素戋鸣尊)。伊邪那歧命于是让天照大御神统治高天原,让月读命统治夜之食原,让建速须佐之男命治理海原。然而建速须佐之男命终日哭泣,说要去黄泉之国见自己的母亲,愤怒的伊邪那歧命于是将他放逐。建速须佐之男命去高天原向自己的姐姐天照大御神告别,担心他来意不善的天照大御神全副武装与建速须佐之男命隔着天安川盟誓,天照大御神用弟弟的十握剑生出了前文提到的宗像三神——田心姬、湍津姬和市杵岛姬,然而建速须佐之男命用姐姐的八尺琼勾玉玉串却生出了五位男神。
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趣了,《古事记》记载:“是以建速须佐之男言于天照大御神:‘我心清明,得手弱女,由此言者,自我胜!'遂趁胜于天照大御神所耕田上,坏田埂,埋沟渠。其更甚者,为屎散天照大御神作丰年祭之神社。然天照大御神未以责,反予为辩护而告:‘所以见,如屎者,吾弟醉而吐散之秽物矣!所以坏田畔,填满渠者,此吾弟恐地之未进其用而如是乎!'虽为辩护如此,建速须佐之男者犹恶态不止,竟更为变本加厉。于天照大御神行幸圣机织坊而诏命天女织缝御神衣时,建速须佐之男破屋之顶,逆剥天斑马之皮,自洞堕投。机织女见惊,是以不慎为梭刺冲下阴,死。天照大御神见畏,遁入天石屋户而闭坐其中,是时,高天原皆暗,苇原中国悉黑,举世落乎黑暗,人神失其白昼。于是恶神群集,嘈杂之声,若五月蝇,并灾祸者,自相继发。”
那么问题来了,神话中众神聚集之地高天原究竟是指哪里呢?天照大御神和建速须佐之男命又是谁?他们隔着天安川盟誓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天照大御神要容忍乃至最后避让建速须佐之男命?天照大御神躲进天石屋户后举世落乎黑暗,恶神灾祸频发,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神话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那么高天原的故事就应该有具体的原型。高天原极有可能就是最初的统一国家所在之地,联系天照大御神是女神这一现象,《魏志 倭人传》中所记载的女王国邪马台国的可能性就最大了。虽然对邪马台国究竟位于何处还有争议,但个人认为邪马台国是位于北九州的筑后地区,以甘木市、朝仓町周边为中心的地域。
《记纪》神话中登场的地名和祭奠众神的神社有很多都集中在甘木市周边。天照大御神和建速须佐之男命隔着天安川盟誓,甘木市就有安川这个地方,夜须川(现在的名字是小石原川)在此日夜流淌。甘木市在昭和29年町村合并时,增加了安川村,安川之名来自于夜须川。高木神社让人联想到高木神(即高御产巢日神)。《日本书纪》中天照大御神被建速须佐之男命毁坏的神田叫“天之长田”,这里也有长田这个地名。甘木市三轮町北方有夜须町,夜须郡古代被标记为安(やす)。夜须町有须佐神社,又让人想起建速须佐之男命来。
安本美典先生认为高天原神话就发生在甘木市周边的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就是天照大御神的原型,邪马台国时代的事情就是高天原神话的原型,个人非常赞同这一观点。
既然天照大御神的原型是卑弥呼,那么建速须佐之男命的原型也就呼之欲出了,他就是中国史籍中记载的与卑弥呼素不和的狗奴国男王卑弥弓呼。狗奴国在邪马台国之南,建速须佐之男命统治海原,是否暗示狗奴国是海人聚集之地?卑弥呼正始八年(247年)曾“遣倭载斯、乌越等诣郡说相攻击状”,而据《魏志 倭人传》分析,早在正始四年(243年)狗奴国与邪马台国就已经由不和发展为相战了,所以正始六年(245年)才会“诏赐倭难升米黄幢,付郡假授”并且在两年后再次“遣塞曹掾史张政等因赍诏书、黄幢,拜假难升米为檄告喻之”。天照大御神和建速须佐之男命隔着天安川盟誓很可能是暗示两国在魏国使臣张政等人的调停之下进行谈判议和。
然而卑弥呼却在这时死去了,《魏志 倭人传》在提到派遣张政之后立即就写到“卑弥呼以死,大作冢,径百余步,徇葬者奴婢百余人。更立男王,国中不服,更相诛杀,当时杀千余人。复立卑弥呼宗女壹与,年十三为王,国中遂定。”虽然对于卑弥呼的死亡原因和时间还有争议,甚至有魏使臣赐死之说,但是个人认为卑弥呼是正常死亡的,因为当时她年事已高(应该有六七十岁了),死亡时间应该就在魏使张政刚到不久,因为在壹与为王后“政等以檄告喻壹与”,这说明张政等还没离开邪马台国,而且很可能在拥立壹与的过程中起了某些作用。
天照大御神容忍乃至最后避让建速须佐之男命,其实是暗示卑弥呼在与卑弥弓呼的战争中处于不利地位,所以才频频派使请求魏国干预。天照大御神躲进天石屋户其实就是暗示卑弥呼死去,葬入坟墓之中。卑弥呼很可能是死于247年或248年,而现在已经证实这两年日本连续两年出现日全食!这在古代人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天照大神躲入天石屋户的确很有可能就是卑弥呼之死前后这种世界落于黑暗的恐怖记忆和变形。正是由于卑弥呼的突然死去,才引起了邪马台国的大混乱,“更立男王,国中不服,更相诛杀,当时杀千余人。”这里的男王又是谁呢?我们知道卑弥呼是巫女,“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有男弟佐治国。”这位男王肯定不是卑弥呼之子,那么会是卑弥呼之弟吗?看来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卑弥呼之弟佐治国已久,应该是能服众的。那这位男王会是谁呢?最大的可能就是伊都国国王(伊都,古语就是威严之意),甚至可能就是曾出使魏国的难升米!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知道邪马台国是统治二十八个小国的联合政权,其中得到特别介绍的有对马国(对马岛)、一大国(壹歧岛)、末卢国、伊都国、奴国、不弥国和投马国,对这些国家的官职《魏志 倭人传》给予了详细的介绍,但是只有伊都国与众不同,不是只有正副两官两等而是拥有三官两等(“官曰尔支,副曰泄漠觚、柄渠觚”),仅次于邪马台国的四官两等(“官有伊支马,次曰弥马升,次曰弥马获支,次曰奴佳鞮”)。而且伊都国“有千余户,世有王,皆统属女王国,郡使往来常所驻。”可见伊都国是十分特殊的,卑弥呼只保留了伊都国国王,而其他小国是没有国王的。“自女王国以北,特置一大率,检察诸国,诸国畏惮之。常治伊都国,于国中合如刺史。王遣有诣京都、带方郡、诸韩国,及郡使倭国,皆临津搜露,传送文书赐遣之物诣女王,不得差错。”伊都国是个只有千余户的小国,不要说比七万余户的邪马台国了,连五万户的投马国也比不上,为什么会得到如此重视?这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很大的可能是伊都国国王与卑弥呼关系密切,而且能力出众。这自然让人想起难升米来,卑弥呼第一次派遣到魏国的使臣就是他,魏国先后两次赐黄幢和檄文给他,可见他才是率领邪马台国与狗奴国作战的实际指挥者。正始四年卑弥呼复遣使,难升米不在使臣之列,当时的他很可能正在与狗奴国交战而分不开身。所以,在卑弥呼死后,那位更立的男王,是伊都国国王的可能性最大,如果真是难升米的话,他早在卑弥呼生前就是重臣,在内政外交军事各方面都有很大的贡献,是极有力的王位继承者。可惜的是国中不服,结果造成整个邪马台国联盟内的混乱,可能还爆发了内战,杀死了千余人。这就是《古事记》中所说的天照大御神躲进天石屋户后举世落乎黑暗,恶神灾祸频发了。《古事记》中天照大御神复出终于让高天原恢复原状,其实就是《魏志 倭人传》中所说的“复立卑弥呼宗女壹与,年十三为王,国中遂定。”也就是说,复出的天照大御神已经不再是卑弥呼,而是卑弥呼的宗女、年仅十三岁的壹与!
天照大御神是怎样复出的呢?复出后的天照大御神为什么凡事都要与高木神商议?高木神为什么在天照大御神躲进天石屋户前称作高御产巢日神,在天照大御神复出后又称为高木神呢?这其实寓意着权力的转移,即高天原(邪马台国)的权力已经由天照大御神(卑弥呼)和高御产巢日神(伊都国国王)向复出的天照大御神(壹与)和高木神(投马国联盟首领)转移了,而且复出的天照大御神(壹与)已经没有了之前邪马台国女王所应有的权威。这种转变直接导致了建国神话—— 神武东征。
第三章 突然彰显的高木神
高木神(即高御产巢日神),原本只是天地形成之初高天原上所诞生的三尊独神之一,是在天上掌管万物生育的神。在天照大御神躲进天石屋户之前,对其的记载寥寥无几,然而此后作为高天原统治者的天照大御神,却几乎凡事都要与其商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前文提到高木神其实就是投马国联盟的首领,那么投马国联盟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知道,在卑弥呼时代的邪马台联盟里,投马国已经与伊都国一样有着很特殊的地位了。从《魏志 倭人传》的记载可以得知,伊都国“官曰尔支,副曰泄漠觚、柄渠觚”,投马国“官曰弥弥,副曰弥弥那利”,而提到的其他四个小国,包括对马国、一大国、奴国和不弥国,大官虽然各异(卑狗、兕马觚、多模),但副官却都称“卑奴母离”,很可能是女王在保留这四国大官的基础上派遣了划一的副官对其进行监视和牵制,而伊都国两个副官的词尾都有“觚”,投马国副官有着与大官相同的词头“弥弥”,可见也是为分散大官权力而设置的。从各国的官制就可以一窥邪马台联盟的情形了,这的确是以邪马台国为主体的一个联盟,各小国有一定的自治权,但却都受到邪马台国的制约。其中的投马国以五万户位列邪马台联盟第二大国,仅次于七万户的邪马台国。
天照大御神复出如果是卑弥呼死去和拥立壹与为女王的表现,那么是谁不服更立的男王(伊都国国王)呢?很显然,最大的可能就是投马国首领了。依据《魏志 倭人传》所记载的日程来推定投马国的位置,由于出发点的不确定,只知道到投马国需“水行二十日”而且“南至邪马台国”(即投马国位于邪马台国的北方),所以支持邪马台国九州说的认为大致在丰前(即福冈县)一带,而支持邪马台国大和说的则认为应该在广岛县、冈山县一带,二者的共同点是都认定投马国是控制濑户内海门户关门海峡的海洋国家。虽然将投马国比定在神话中的出云地区似乎有利于解释出云与九州的关系,但是考虑到如果邪马台国真是位于大和的话,这样一个跨据九州、本州西部广大领土的国家南面难道会有一个强大到可以与之对抗、并一度在争战中占据上风的狗奴国存在吗?所以个人支持邪马台九州说,相应的投马国应该就在丰前地区。正是由于投马国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能够比较容易的了解濑户内海沿岸的情形,所以很早就与濑户内海沿岸的吉备国有着良好的关系,而强大的水军(海人势力)又使其本就强大的国力得到更快速的增长。在击败伊都国势力后,部分吉备势力就加入到九州新的政权——投马国联盟中来或是与其合作(注3),入主出云势力先一步到达的大和。具体的表现就是所谓的让国神话和神武东征。
现在让我们看看高木神的彰显吧!天照大御神躲进天石屋户之后,八百万众神(其实就是邪马台联盟的二十八个小国)齐聚天安河原,采纳高御产巢日神之子思金神(也写作思兼神,足智多谋之意)的献策,终于让天照大御神复出,也就是说投马国首领在拥立壹与为王上是立有大功的。“于是八百万神共议,命须佐之男偿物多件,以赎其罪,亦断切其须,拔其手足之指甲为惩,又将之自高天原逐出。”这似乎暗示了投马国联盟建立后,终于在与狗奴国的争战中取得了胜利,而失败的狗奴国势力是否如《记纪》中记载的建速须佐之男命那样去了出云,还有待证实。出云神话中大国主神(建速须佐之男命的孙子和女婿)获得建速须佐之男命所有之生大刀、生弓矢和天沼琴,其实就是大国主神获得了出云的政治统治权(刀和箭)与宗教统治权(天沼琴)。大国主神与少名毗古那神的建国神话,其实就是出云势力的建立以及先九州势力渗入大和地区的表现。按照梅原猛先生的观点,建速须佐之男命杀死八歧大蛇其实就是出云势力侵占大和的表现,八歧大蛇就是大和的象征——三轮山(奈良县矶城郡)。大国主神得到三轮山大物主神的帮助建国的神话也暗示出云势力与大和有关系。
稳定了九州局势的投马国联盟,自然不甘心见到出云势力的壮大,于是《记纪》里就有了所谓的让国神话,将九州势力对出云势力的血腥征服演变为表面看起来很温和的转让。《古事记》记载,天照大御神突然说了句“丰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水穗国当由吾子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所治”,就要自己的儿子去统治,然而其子回来禀报说该国有骚乱之相,“因此高御产巢日神与天照大御神勒令八百万神共聚天安之河原,命思金神思量对策”,结果决定派遣天菩比神前去。但是天菩比神“媚附大国主神,凡经三年,不为覆奏”。于是高御产巢日神和天照大御神又采纳了思金神的提议,派遣天津国玉神之子天若日子前往,并赐给他天之麻迦古弓与天之波波矢。然而“天若日子降到其国,即娶大国主神之女下照比卖,亦虑获其国,历经八年而不覆奏。”不仅如此,还用天之波波矢将前来催促的雉名鸣女(野鸡)射杀,“此箭贯通雉身,逆射直上,落于天安之河原,天照大御神与高木神之御所。高木神,即神产巢日神者。”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开始将高御产巢日神称为高木神,是否在暗示一种身份的转化呢?结果高木神甚至没有与天照大御神商议就将此箭循原路射回,将天若日子射死了,给人的感觉是高木神的权威似乎已经在天照大御神之上了。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关于天菩比神与天若日子的这两段记载意味着九州势力企图征服出云势力而未能成功呢?
高木神和天照大御神没有灰心,再次听从思金神的意见,派遣建御雷之男神前往苇原中国。大国主神此时完全丧失了出云神话中的风采,居然说听从自己两个儿子的意见。而“八重事代主神即蹈倾其船,后击掌,使船化青柴垣,隐于其中。”其实就是大国主神将出云的宗教统治权交出的表现(注4)。大国主神另一个儿子建御名方神的降服,则宣告了政治统治权的交出。大国主神隐去,就是出云势力的消亡。建御名方神逃到了科野国之洲羽海(信浓国,即长野县的诹访湖)才投降,是否暗示这里是出云势力的尽头?他与建御雷之男神的角力,其实就是战争。
建御雷之男神回到高天原禀报已经平定苇原中国,于是高木神和天照大御神再次要求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去进行统治,但是他却推荐自己的儿子天迩岐志国迩岐志天津日高日子番能迩迩艺命前去。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他与高木神之女万幡丰秋津师姬命的次子。也就是说,投马国联盟首领(高木神)已经与原邪马台联盟统治者有姻亲关系了。当然,梅原猛先生所认为的这是《记纪》编撰者有意迎合持统天皇、元明天皇欲将皇位传给孙子文武天皇、圣武天皇,也有一定的道理。
《古事记》记载:“天照大御神复以八尺琼勾玉、八咫之镜、天从云剑賜于迩迩艺命。又遣思金神、手力男神、天石门別神转谕迩迩艺命曰:‘迩迩艺命者,此镜者同我御魂。欲祭此者,当如拜吾前,尊崇而祭之。次,思金神者,取持前事,辅其为政。'”八尺琼勾玉、八咫之镜和天从云剑,就是所谓的“三种神器”,其中勾玉和镜是九州政权的象征,而剑却是出云、大和势力的象征,关于这一点,梅原猛先生已经有很精彩的论述了,在此不再赘述。这里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高木神的儿子思金神已经不仅仅是出谋献策的智囊,而是成为辅助天孙的执政者了。此外,“迩迩艺命、思金神计二柱神者,今祭于伊勢神宫內殿(今三重县五十铃川上的皇太神宫,也称五十铃宫,通称伊勢神宫內宫)”,由此可见高木神一系已经开始与天孙平起平坐了。
迩迩艺命“降立筑紫日向之高千穗之久士布流多气”,并且说:“此地者,向韩国,有真之道通笠紗之御前。又此地者,朝日之直刺国,夕日之日照国也。故,此地甚吉地也。”这里的韩国有两种解释,《记传》根据《日本书纪》认为是空虚国,即不毛之地,而田中赖康的《校订古事记》认为是古代朝鲜。考虑到日向国位于今宫崎县,在九州岛的南部,并不面对朝鲜半岛,所以个人支持前一种说法。
迩迩艺命与木花之佐久夜姬生下三个儿子——--火照命(注5)、火须勢理命和火远理命。成为山幸彦的火远理命获得海神的宝物潮盈珠与潮干珠,从而迫使哥哥火照命(海幸彦)屈服。火远理命与海神之女丰玉姬命生下天津日高日子波限建鵜葺草葺不合命,而他娶了自己的姨母玉依姬命,生了四个儿子,最小的那位就是若御毛沼命(也叫丰御毛沼命、神倭伊波礼毘古命),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武天皇。事实上,神武天皇东征时,也得到了高木神的鼎立相助-——-高木神让建御雷之男神送来大刀(云佐士布都神),又在梦中指出方向,还指派八咫鸟前来带路等等。凡此种种,高木神巨大的身影无所不在,而天照大御神却没有再出现了,按说这是她的后代(当然也是高木神的后代),她怎么会漠不关心呢?这是否暗示此时高木神已经取而代之了?
神武东征时从日向出发,来到丰国宇沙(即宇佐国,现大分县宇佐郡,这里是高木神所在的投马国故地),而后在筑紫之冈田宫(筑前国,现福冈县远贺郡的芦屋地方)呆了一年,又在阿岐国之多祁理宫(安艺国,现广岛县)呆了七年,在吉备之高岛宫(现冈山县境内)又停留了整整八年,才举兵东征。这些地方都是投马国联盟和吉备国的势力所在地,个人认为这是神武天皇在运用征服或说服等各种手段取得支持,以便东征。而在吉备国呆那么久,很可能就是在谋求其水军的支持。说起来天孙迩迩艺命是高木神的外孙,而神武天皇又是迩迩艺命的曾孙,那么所谓最初的天皇其实就是后来居上的投马国首领的后代,这只怕就是高木神彰显的原因所在。
前阵子看央视十套的节目,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讲解《红楼梦》的秦可卿之迷,他说了一句话让我深有感触--—— 这一笔是曹雪芹随手写上去的吗?是乱写的吗?当然不是,曹雪芹呕心沥血多次修改的著作,可以说每一笔都有来头。同样的道理,《记纪》也是如此,个人觉得其中包含有古人对于三、四世纪历史的记忆,并不全是胡编乱造。当然,也可能有编撰者的意念在于其中。总之,虽然我不赞同本居宣长那种绝对相信《古事记》的做法,但是《记纪》中应该还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在等着我们去挖掘。
从公元266年壹与最后一次遣使到413年中国史料中重新出现的倭王赞,近一个半世纪里没有日本历史的史料记载,所以大和政权的形成、邪马台国和狗奴国的最终结局、出云与吉备势力等等都成了迷,各种说法令人眼花缭乱。这篇小文只是将自己认可的一些观点梳理出来,在其中也加入了一些自己浅薄的见解,如果有机会,将继续就投马国联盟、神武东征等话题与诸君商榷,欢迎各位多提宝贵意见。
注1:天罗摩,也叫雀瓢,蔓生植物。因为结实成荚,所以用来比喻小船。
注2:禊祓,是用清水洗涤身心上的污秽的宗教仪式。
注3:三世纪后期在吉备地区出现的大型古坟和高地性集落遗迹,很可能就是九州势力向濑户内海沿岸扩张的表现。
注4:青柴垣,是祭神时所编的篱笆,通称神篱。
注5:火照命为隼人阿多君之祖,关于这一点《记纪》的说法不一,《日本书纪》认为隼人阿多君之祖是火须勢理命。隼人,九州南部的土著民。
主要参考资料:
《古事记》(包括邹有恒、吕元明的译本和《新订古事记》两种)、《日本书纪》、永田广志著《日本哲学思想史》、木宫泰彦著《日中文化交流史》、陈寿著《三国志》、梅原猛著《众神流窜——-论日本古事记》、沈仁安著《日本起源考》及网上资料:
http://kodaiyujin.fc2web.com/kodaisi_roman_9.html
http://kodaiyujin.fc2web.com/kodaisi_roman_1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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