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雪

序


一夜孤霜，不知不觉又是深秋时节。

杭州城灵隐寺旁的太白楼二楼雅阁内，两位酒客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桌上酒菜齐备，但谁也没有动筷子。

银灰色的面具将一张脸庞恰恰好地遮掩住，没有人知道面具底下是一副怎样的面孔。好久好久，一句“念华，别再想了”的声音飘进了面具人对面的青年耳朵里。

“好，不想，哥，来干了”

年轻人终于拿起了已没有半点温的酒壶，随即将酒倒在了两人同是冰冷的酒杯之中，惠泉酒的芬芳，随即四溢了开来。

“吃菜，吃菜”

窗外头凉风吹起，败叶缓缓飘落，笼罩着灵隐寺的雾，此刻开始散了。


壹


北镇抚司都统于霸天，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厉害角色。原本是崆峒派首徒的他，十五年前也就是嘉靖三十年，抛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来到京师，投到了东厂厂公陈公公的帐下，一干就是十五个年头。

十五年来，凭着一套罕逢对手的六圣功，凭着对崆峒派的刻骨之恨，凭着对一个他做梦都想得到却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的憧憬的破灭，他杀人无数，残害忠良，毫不留情的诛杀一切被东厂视为敌人的人。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从区区一个档头升到百户，再由百户升到千户，最后升到了都统的位置。

厂饭是不好吃的。这十五个春秋里，于霸天曾数次在生与死的边境徘徊，与死神擦肩而过。崆峒新掌门叶远的七伤拳、丐帮长老李闽的盘龙掌、昆仑高正的云水剑都在他那魁梧高大的身躯上留下了一个个印记，但倔强的他也从没让伤害过他的人捞到半点便宜。叶远被他的六圣功打得肋骨尽断，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因此这个世上多了一个没爹的孩子叶孤。李闽的左臂被六圣功的灵蛇出海刷掉了半截，当场昏死，任凭同在丐帮的胞弟李昊寻访天下名医也没能救回他的命。相对来说高正的运气比较好，但随身所佩的缥缈剑也被六圣功的鹤啸九天震碎，从此高正遵循昔日“剑在人在，剑亡人匿”的誓言，再也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

十五年来，大战七十二，小战三百三，诛杀东厂要犯百余人，于霸天从没让厂公失望过，也没叫自己失望过。只有那曾经的一次，那刻骨铭心的伤痕，才会让这个不知伤感为何物的男子黯然神伤。


贰


铁面行者游进和冷月刀客梅念华，这两个人既是于霸天的得力下属，又是他的爱子和爱徒。游进的亲父游昆是灵隐寺的僧人，出家后法名愿证禅师，在将十一岁的儿子托付给于霸天之后，便不知所踪。十岁那年的游进得了场怪病，面孔先是出红疹子，随即开始大面积的溃烂，虽经全力救治病情得到了控制，但不可避免的还是给小家伙带来了心灵上巨大的创伤。父亲当时许下宏愿，如果能救自己的儿子，他愿意落发出家，生生世世相伴青灯古佛。游进病情好转后，他失去了一个父亲，但同时也得到了另一个父亲。

二十年前，于霸天路过杜康村酒池畔的一户农家院落时，结识了农家女子杜寒华。接下来的几年中，他们情投意合海誓山盟，没多久便珠胎暗结。然而好景不长，不多久寒华被父兄嫁给了同村的李举人。得知了此事的于霸天火冒三丈，当下前往杜康村找李举人算账，谁知却被李举人请来的一名年过半百的持剑道人重创，几乎不治。原来李举人在得知两人的关系后将一股怨气尽数发泄到寒华身上，恰好这时又传来于霸天为持剑道人重创的消息，寒华终于受不了这个打击，投水自尽，只留下了托付在邻村某户人家还在嗷嗷待哺的幼子。

那天，天上飘着鹅毛般的大雪，于霸天小心翼翼的搂着怀中的婴儿，在杀光了李举人全家之后，他搬出了藏在李举人家的百十坛好酒，在一半血和一半雪的庭院里流着泪畅饮了个痛快。之后，将剩余的酒泼满了整个院落，在一场浓烟、烈火、死尸和大雪的交织中怀揣着刚刚丧失母亲的骨血唱着“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哀歌绝尘而去。

和哈赤儿、桑沛、李三、昆莫这些东厂爪牙不同，游进和念华一直受到于霸天的特殊照顾，并将自己的另两门绝学神龙棍法和冷月刀法倾囊相受，这也是为何二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坐上了东厂八大千户位置的原因。


叁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啊，这又是那个怡春院的香儿在唱这首词吧”，身居灵隐寺已年近半百的东厂都统如是沉吟道。

距灵隐寺不远的怡春院是杭州城里最负盛名的青楼，里面卖笑的女子纵然不是天香国色，却也是上上之姿。自从寒华故去之后，于霸天就再也没有动过结识其他女人的念头。前几年怡春院里来了个名叫香儿的花魁，从此就成了镇院之宝，凡是男子想见上一面都必须通过她设下的琴棋书画四关方可如愿。于霸天年轻的时候也曾略通四艺，受好奇心的驱使，几经曲折通过了在他看来颇不简单却对香儿来说是起码要求的四关之后，四品都统大人见到了这位花魁。

“太像了，简直是太像了”，目瞪口呆的于霸天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蓦然回首间，“这不就是寒华么？！！”只是对面的香儿的手中，多了一副古琴，这却是出身寒微的寒华不会的。

凝眉低唱，绛唇初张，每逢月末只要没有公事，于霸天必然来到这驻足，饮上一杯龙井，默默的听香儿唱出这淡淡的哀思。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四品都统大人仿佛又置身于二十年前杜康村外的那片他们初次相逢的梅林之中，那时那里，也有一位美丽的女子在向他的情郎诉说衷肠。


肆

“为什么！？为什么逍遥谷的那个小子能连破我设下的牢狱机关？为什么？？”

逍遥谷的小子说的是无暇道人的关门弟子东方未明，上个月他和书生、丹青三人联手攻破了由于霸天亲自把守的塔牢。不但破解了于霸天设下的情字关，而且还持有六圣机关的破解密钥。

“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人的，就是进儿和华儿我也没对他们说过，为什么那小子会知道？！”

因为人犯戚继光被救走，陈公公大发雷霆，不但当即狠狠地甩了于霸天一记耳光，还将于霸天的都统撤了，降为千户。

“督公息怒，不出一月属下一定将人犯戚继光再次擒来！”

嘴角渗红的于千户信誓旦旦的对着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做出如此的保证。这是他于霸天第一次失手，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蠢货，戚老头手握重兵，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抓来囚于此处。现在被他逃了，定然重回大军的保护之中，你于霸天拿什么去抓？！还不如好好对付来救他的丐帮和逍遥谷的那帮人才是正途！免得今后他们对我们的计划带来更大的麻烦！”

陈公公虽然是伤残人士，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智谋并没有受到身体缺陷所带来的影响。于千户脑袋低低的，随即不发一言的领命退下。


终


寒冬来了。

今年冬天特别厉害，连杭州这样的江南古城，也下了十年不曾一见的大雪。于千户踏着深没脚踝的积雪，漫无边际的朝着城外闲逛着，不知何时，已是来到了杭州郊外。

往年这里遍种茶树，今年不知怎地却开了三两株梅花，虽是粉黛不惊，数量有限，却非常得于千户的青眼。他累了，他老了，他甚至在想，再干几年就辞官告老，找一处僻静地方烹雪煮酒，餐风赏梅。

“寒华，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不希望他往后和我一样，我希望他能出人头地，不要像我，没有别的去处，只得在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手下讨生活。”

想到这里，于霸天不禁老泪纵横，泪水模糊了双眼，直坠雪地深处。已是华灯初上，他知道，该是回衙门的时候了。朔风呼啸，路人依稀，方才那处雪地上，梅树曳曳，花瓣点点，好似故人已知去者之意。